沈泓没跟大哥一样出国深造,按照自己的喜好学习的油画,之后的主事业也是由此衍生。
他在外孤身一人打拼,大哥明里暗里给了他不少帮助,同一层面的人自然能知道他跟那位沈总关系非同一般。
世人攘攘皆为利往,像之前给他打电话的蒋总,也是为了通过他谋求利益。
一般酒肉朋友的局大多是简单的吃喝玩乐,你情我愿提前说好了他会很顺利地接受,但是这种带有目的性的沟通令他非常反感。
在这个圈子里混的人都以艺术家的名号互相吹捧着,沈泓从不自诩为艺术家,可他身上偏偏有那么一点儿艺术家的通病。
清高,偏执,喜欢纯粹。
这是一种感觉,沈泓无法给这种感觉做任何衡量,在他的世界里,他只信奉来自灵魂的共鸣与感知。
他有挑选朋友的资本,会按自己的标准给朋友分为‘三六九等’,排在最后的是别有用心想利用他得益的人,排在最前面的是他的同学兼好友许映白。
许映白就有让他感到纯粹的东西,而陈宇阳隐隐约约也有这种特质。
目前他感知到的很少,但确实存在。
“他?”谭成理解不了什么纯粹不纯粹的东西,单纯觉得陈宇阳可能是跟许映白共事久了,慢慢地沾染了许老板的气质。
“所以,看在我铁哥们儿的面子上,别老跟人员工不对付。”沈泓抱着胳膊闭起了眼。
谭成挠了挠脸,突然想到一件事,歪着身子贱兮兮地问:“那你之前老换女朋友,也是为了找这感觉?”
“滚。”沈泓烦他揭人老底。
“聊聊呗。”谭成还在问,“我保证不跟沈总告密。”
夜渐深,竹影晃动,沈泓睁开眼,扭头冲他笑了笑,谭成一看有戏,连忙把椅子往他那儿挪了挪。
“回去就要开始忙了,谭大司机做好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准备哦。”沈泓给他泼完冷水揣着裤兜潇洒地进了屋,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谭成被门打了一脸的风,内心嚎了几句这万恶的资本家,感叹自己这条劳碌命,不仅要保护老板人身安全,还要关照老板心里健康,没人领情也就罢了回去竟然还要剥削人。
他拿出烟点了一颗解闷,抽完后捏着烟蒂不知道往哪儿扔,眼神刚落到小木桌上的茶杯上,房间里的沈泓跟长了透视眼似的,恐吓他说:“敢把烟头瞎扔头给你拧掉。”
谭成一手捏着烟蒂,一手托着收好的茶具,哀怨地回了楼下的房间。
.....
临回东港前一晚,陈宇阳揽下厨房的活,亲手做了几样小炒摆到了饭桌上。
他弄好了招呼家人吃饭,门铃突然响了,说是送外卖的。
“我订的我订的。”陈阿姨从女儿的卧室出来,取完外卖笑眯眯地说,“嘉禾写个作业都跟我讨价还价,非要吃汉堡,我就订了两份,待会儿我俩就吃这个了。”
陈宇阳要去接她手里的袋子,也笑着说:“不跟你们抢,坐下一起。”
陈大夫拿出了一瓶珍藏的白酒,正站在饭桌边往酒盅里倒酒。陈阿姨抬手捏了捏他的手腕,温声道:“一年就见一回,他可想你呢,你又要走了,跟你爸好好说会儿话。”
陈宇阳心领她的好意,但扔抓着袋子不放手。陈阿姨哎呦了一声:“咱娘俩儿十多年了,一家人不用这样,而且嘉禾那丫头上桌且得闹呢,人狗都嫌的年纪,今晚好容易给她教乖了,你心疼心疼阿姨,别让我大晚上跟她置气了。”
陈阿姨向来爽快,有什么说什么,陈宇阳被她这一席话说的直乐,松下了手:“谢谢您。”
“您客气。”陈阿姨笑盈盈地回了他一句,边往卧室走边安排,“对了,喝完了把桌子给我收了。”
陈宇阳扬声接道:“知道啦。”
临别前的谈话是每趟他回来的必经项目,用陈大夫的话说就是前苦后甜,儿子刚回来不适合谈心,走之前该说说该指点指点。
父子俩面对面坐着互相碰了一杯,陈宇阳饮下,微挑了下眉尖,赞道:“入口绵甜,从哪儿买的?”
“朋友给的喜酒。”陈大夫放下杯子抿了下嘴,“一直没舍得喝。”
陈宇阳把二人的酒杯续满,有些愧疚地说:“我没有喜酒给您喝。”
陈大夫无所谓地嗨了一声:“你过得好就行,别的不说了。”
家人的理解永远都是面对生活苦难的底气,陈宇阳吃了口菜,又跟他爸起了一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陈大夫边倒酒边宽慰他:“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作为老中医,你爸特别注意身心健康,这点儿你完全可以放心。”
父子二人眼神一对,全都默契地笑了笑。
两人的谈话很愉快,话题都围绕着以前的街坊以及如今各自的生活。
酒菜下去一半,陈大夫从橱柜里拿出一包花生放在了桌上,问:“你还记不记得瞿金鸣?”
这是他中学时代的玩伴,自从上高中就没怎么联系了,不过老家同一个地方,之前偶然听别人说好像学手艺做厨师呢。
“记得。”陈宇阳放下筷子,“还有肖然,你们碰见了?”
陈大夫点头说是:“只碰见金鸣了,他回家看父母,说现在跟肖然合伙开饭店呢,问你来着。”
“开饭店了?”陈宇阳又问,“在咱们这里?”
“开上了,金鸣给我看照片了,挺气派的。”
陈宇阳靠住椅背,发自内心为少时的朋友高兴:“真厉害,都当上老板了。”
“你还有脸说。”陈大夫把剥好的花生往他那边一抛,“谁上学时不好好学习,忽悠人家学不出来了就干买卖去,还说以后罩着他们。”
他跟瞿金鸣肖然三人是同届,同时更是老师的心腹大患,那会儿中学有个恶人榜,他仨常年排在前三,陈宇阳是三人里面年龄最小的,却起着带领三人小团伙荣登恶人榜的带头作用。
陈宇阳都没脸回忆过去干过的那些破事,支着额头笑起个没完。
陈大夫消遣般地继续剥着花生,冷不丁地说:“应该还有一个人。”
陈宇阳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他敛起了嘴角,说:“他不算。”
“为什么不算?”
陈宇阳够到一个花生,低着头在手里来回捏着,声音很低:“他就是一个小跟屁虫,坏事全我们做的,他学习好,人也好。”
陈大夫记得经年在陈宇阳身后跟的那个小尾巴,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他一天天看着这个小尾巴长大,也为这个猝然而逝的生命心痛。他感慨道:“一晃好几年了。”
陈宇阳的鬓角极快地抽动了一下,心跳只波动了几秒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他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控制好情绪,大多要归功于陈大夫,他们之间从来不避讳谈及这件事,陈大夫说话跟他行医方式一样,要人直面病情放平心态,把坏的糟的全都掏出来,对症下药才能好的更快。
治疗过程中可能会很痛苦,但只要用对药,就会有痊愈的机会。
“还是这么难过吗?”陈大夫的语气泛着心疼。
陈宇阳用指尖一点一点地在花生壳上轻掐出痕迹,无言地点头又摇头。
陈大夫换了个别的问:“林家老两口挺好的吧?”
“挺好的。”陈宇阳回道,“在宁城开超市呢。”
陈大夫点头轻说:“挺好的就行。”
之后的饭桌上气氛逐渐变得沉闷起来,俩人一杯接一杯地喝完了一瓶酒,饭菜也所剩无几。
陈大夫抓了把花生,起身松松筋骨往阳台那边儿走了,客厅不是很大,陈宇阳跟过来,打开了窗户抬头看向夜空。
父子俩挨着站,许久,陈大夫仰着脖子问:“眼花了,看不清。”
“嗯?”陈宇阳问,“什么看不清?”
陈大夫看向他,笑呵呵地问:“看半天了,你找到你妈妈跟林海阳了吗?”
陈宇阳蓦地笑了笑,重新趴在窗户上,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找到啦。”
陈大夫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把他的屁股,假意骂道:“上那么多年学也不近视,眼神儿还这么好。”
陈宇阳乐着说他岁数大了,打人一点儿也不疼,说完了也不怕陈大夫背后再给他一下,扶着窗台继续盯着夜空看。
陈大夫乐着摇了摇头,把刚剥的花生壳小心翼翼地攥在手里,靠住阳台瞧着儿子的侧脸。
他长相随母亲,小时候他总被别人误认为是女孩儿,陈大夫也以为儿子长大后的脾气会跟长相一般温和,不过这个想法在他上幼儿园就彻底消失了。
他这儿子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一周七天里他得有五天拎着儿子走街串巷给人陪不是,可这小子嘴太甜,爷爷奶奶叔叔阿姨我错了一通认,别人反倒越来越喜欢他这股子聪明劲儿。
“您快把我看毛了。”陈宇阳臭屁地问,“就这么喜欢你儿子?”
陈大夫仍在看他,语气透着怀念:“你长的像你妈。”
陈宇阳微怔,转过身子往陈嘉禾的房间处看了眼。陈大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了然笑笑:“你阿姨是个爽快人,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让我放宽心,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阿姨真的很好。”陈宇阳双手撑着窗台,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您还...记得我妈?”
陈大夫很干脆地承认:“当然。”
陈宇阳一时无法理清思绪,又问:“那阿姨呢?”
夜空中的云层缓慢地浮动,偶尔遮盖住月光,朦胧的月色悠远绵长,无声无息地照在大地上。陈大夫看了片刻的月光,手里扔紧紧地攥着那一把花生壳。
“你妈于我是这片缥缈的月光,摸不到但永远存于这世间。”陈大夫看回到儿子身上,举起握着花生壳的手,“你阿姨于我是真真切切的生活,我抓得到,也怕的紧,因为我知道但凡我敢把她拖干净的阳台上弄脏一点儿,她挥着勺子就来招呼我了。”
他爸描述的画面很容易想象,陈宇阳短促地笑了一声。
陈大夫搭住儿子的肩膀:“刚才的比喻或许不合适,我只是想告诉你生活不会为了谁而暂停,虚度光阴也好,奋勇向前也罢,你过的每一天都是实打实的。”
陈宇阳微低着头没说话,气息莫名悲苦了起来,陈大夫看的有些心慌。
当初林海阳出事时他差点儿直接退学,后来好容易坚持着毕了业,工作没多久就选择了辞职,连带着名字也改了,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把自己完完全全换一个身份。
他似乎不在乎那些年学医吃过的苦,也不在乎前途,固执地把自己当做一个饱受命运捉弄的世人,与这俗世红尘做无声的对抗。
“陈凛,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有人失去亲人、爱人,乃至自己的生命,任何人在生命面前无比渺小。”陈大夫怕他那股轴劲儿又犯上来,苦心劝道,“你可以怀念他,但不要活在这片空虚的光里,要学会惜取眼前人。”
“我没有眼前人。”陈宇阳抬头说。
“你会有的,就像我。”陈大夫嚼了一颗花生米,隐晦地说,“你阿姨买的花生我很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