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是怪物,哪怕他真的是个怪物。
桑年后来不止一次问过邱杨,为什么自己会和别人不一样,可邱杨也不知道,只能紧紧抱着他,嘴里不停安慰他说“没关系”。
是没关系,他只要不被其他人发现这个秘密就没关系。
他做到了,远离人群,独自长大,他做得很好。
可他回了家,来到亲生父母身边,没有感受到他们一丝一毫发自肺腑的关心,却反而被骂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出自他亲生母亲之口。
可这不是他能选择的,就像桑珂说的那样,这并不是他的错。可为什么在陶婉茹嘴里,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问题,所以他得默默承受她的疏远,她的不喜欢,或者是她的恨。
他不知道为什么陶婉茹会这样对他。
手指不断在手机屏幕上敲打着,最后他还是没有问出那句“亲妈恨自己的孩子是怎样的心理”,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定州离海市有多远?”
跃然入目的数字刺痛了他的双眼。
“定州到海市总计310公里,驾车预计需要四个小时左右。”
310公里,四个小时,以桑家在海市的地位,找一个人需要花上十一年的时间吗?
并且这个人离得并不是很远。
心里突然冒出一种可怕的想法,结合陶婉茹最后那一句“如果不是宁宁的病”……
是因为他的孪生哥哥生病了,需要他,他才得以回到桑家。
是这样的吗?
桑年后背泛起丝丝凉意,眼里的泪水也不争气地留下来。尽管他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摆在那里,他并不是桑家耗尽心血找了十一年才找到的小少爷,他只是个有些许用处的怪物而已。
难怪他们会对他如此冷淡,难怪他对桑瑜说要去读书桑瑜让他再等等,难怪他回来之后什么都没干反而被安排了全身体检,从里到外。
原来,他只是一个小丑。
一个满心欢喜回家期待一家人团聚的小丑。
桑年扔下手机,倒在柔软的床上。
床很软,但他睡得不舒服,每天起来都会腰酸背痛。衣柜里的衣服很好看质量很好,但却不是他的尺码,他出门的时候都要将裤腿向上卷几圈。一日三餐的饭菜色香味俱全,可谁都没注意到他从来不吃虾,因为他过敏。
前两日桑年还会安慰自己说这是因为他刚回来大家都还不熟所以没注意到,可今天,他似乎再也没有自欺欺人的理由的。
他本就是不被期待的人。
但是……
凭什么?
他无法选择自己出生是否健康,这副不男不女的身体是父母给的,他无法拒绝只能被动接收。他和桑宁一样是桑瑜和陶婉茹的孩子,是桑家的血脉,凭什么他就要接受不公平的对待?
桑宁从小到大在父母的羽翼下长大,他什么都有,住豪宅,出门有司机接送,穿手工定制的衣服,读海市最贵的私立高中……而他,流落在外,无人去寻,住阴暗的地下室,啃过期的面包,在乌烟瘴气的ktv里熬着夜,只为能让生活变得好一点。
再往深层想,他当年真的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吗?他是被邱杨在巷尾的垃圾桶旁找到的,当时他已经昏迷,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他记得后来邱杨是带自己去报警了,可后来为什么会这样不了了之了?
邱杨三番五次去派出所打听消息,一开始他们还会象征性地和他瞎扯一番,后来他们看到邱杨只当他为空气,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倘若那不是他们的消极怠工,那就是有人威逼利诱他们闭上了嘴。
桑年不想这样揣测,可他的思绪根本不受他控制,那些恶劣的想法在这寒夜中让桑年感到无比胆战心惊。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这次回来怕是不能全身而退了。
窗外呼得刮起一阵风,风吹着窗帘直晃,回家后桑年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又嫌屋内太闷,稍稍开了点窗子。而今他躺在床上,背后冷汗涔涔,经凛冽的寒风一吹,手脚都放佛被冰冻住了。可他却没起身关窗,而是将自己裹紧在羽绒被里。
像一个遇到危险只会将头埋进沙地里的鸵鸟。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这一家伪善的人,只能在这个看似属于自己的房间里默默等待自己的命运。
病来如山倒。许是晚上吹了一夜的冷风,又或是神经高度紧张后的水土不服,桑年病倒了,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还是桑珂发现他没有下楼吃饭交待管家上来看看才发现的。彼时他发着烧,一张脸通红,将自己紧紧裹在被子中。
家中没有其他人在,桑珂原本也是吃过早饭就要去医院的,可桑年突然病了,她只能留下来照顾他。但也仅限于给他配药挂点滴,以及将这件事告诉桑瑜和陶婉茹。
没有一点意外,桑瑜回了句“麻烦你照顾他了”,而陶婉茹却是“他生病影响宁宁做手术吗?”
桑珂翻了个白眼,并未回复,交代完家庭医生相关事宜后,出门上班去了。
诚然她有点同情这个小侄子,可毕竟他父母都未曾管过他,她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连着挂了四瓶水,桑年终于颤巍巍睁开了眼睛。屋内漆黑一片,他稍微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左手上挂着点滴。
生病的脑子不如平常灵光,他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生病了。
嘴巴很干,他喃喃地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邱杨。”
哥哥。
可是邱杨不在这里,意识到这点,桑年心中酸涩不已。以往他生病,邱杨会一直陪在他身边,而他醒过来后,邱杨总会在第一时间给他喂上一口温水。
邱杨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尚能对他如此好。可他现在在自己家里,生着病也无人问津。
桑年自嘲般笑了笑,终于再次确定,他对桑家所有人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但不包括桑宁。
桑年现在还不知道桑宁生的到底是什么病,但应该很严重,严重到凭着桑家的财力都无法轻易解决。
而他作为桑宁的孪生弟弟,和他血脉相连,在无人能解困境的情况下,他是最后的希望。
桑年脑海中闪过几个为数不多的疾病名次,最后他总结了一番,大概是移植器官这方面的。
所以,他和桑宁配上了吗?
桑年想知道。
如果配上了,那么接下来他肯定是在桑瑜陶婉茹的控制下被迫手术,他没得选,尽管他想过要逃走,可天南地北,桑家要找他轻而易举。
那如果没有配上,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又是什么?
脑子如同一片浆糊,钝痛无比。桑年吸了口气,抬起右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枕边的手机突然亮了一下,桑年转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他艰难地侧过身拿起手机,解锁查看信息。
“邱杨:今天定州又下雨了,海市下雨了吗?外出时记得要带伞,深秋的雨可冷,淋湿了当心感冒。”
邱杨记得他们分别时说的话,每日都和他发短信。也没什么可聊的,大多数都是邱杨一个人在说话,说的无非是“回家后要乖”,“换了学校和同学好好相处”等等等等,以及每次结束前的那一句——
“不开心了或者有人欺负你了,一定要说,你有家人了,他们会帮你的,现在不需要你一个人扛着了。要是他们不帮你,你和哥哥说,哥哥立刻杀到海市替你教训他们。”
每当桑年看到类似于这句话的话,内心总充盈着热流,温暖无比。
可今日再看,桑年只觉得讽刺。
只因为邱杨话中的那句“你有家人了”。
他是有家人了,可家人从不关心他,对他比对待马路边上的陌生人还要冷淡。
“下雨了,好冷,我带伞了,哥哥你就别操心了,我好歹这么大人了,给我留点面子吧。”
桑年打完字,点了发送,最后又无力地倒在床上。
“咔嚓”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紧接着来人开了灯,灯光亮起的瞬间,桑年难受地闭上了眼睛。
“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来的人是桑瑜。
桑年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大概是生病太难受,桑瑜对桑年反常的反应没有过多的关注,而是慢慢走到他床上,从上俯瞰:“年年,你要照顾好你自己,像开窗睡觉这样的事情我希望以后都不会再发生了。”
听起来像是对桑年满满的关心,若桑年不知道那些事情,他可能会感动到痛哭流涕。可现在他只听出来桑瑜话中满满的责备,就像是在说“桑年,你的身体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拿桑宁的健康开玩笑。”
你看,这话多好理解,桑年前几天怎么就没发现他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爸爸是这么的自私自利。
桑年将头转向一边,不打算再看桑瑜。桑瑜也没说什么,而是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晚些时候,管家上来送了饭,桑年没胃口,就吃了几口。桑珂回来后也来探望过他,摸着他的头说了句“不烧了”。
桑年对这个姑姑,有些许的好感,大概她算得上是这个家里唯一对他好的人,让他不自觉地想要依靠她。所以在桑珂打算离开时,桑年轻轻拽住了她的衣角。
桑珂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桑年抬头,紧紧盯着桑珂的脸,三秒之后桑珂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和桑瑜一样的不耐烦。
于是桑年松了手。
“姑姑,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