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道门帘,梅以安听到一声哐当巨响,像是行军床翻到的声音,骤然在空荡荡的小房间里响起来,格外突兀。
梅以安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时间在这里忽然变慢,像春蚕一圈一圈吐出绵密的丝。
她不知道三哥会不会走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三哥,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卑劣无比,竟然要用孩子来做谈判的筹码。
或许三哥根本就不会需要这个孩子。
梅以安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破碎的镜片里倒映出她的脸,苍白得像是垂死挣扎溺亡者。明明这里没有水,她却觉得呼吸逐渐变得困难。
“嚓——”
门帘拉开时,因为长久没有使用的金属挂钩互相剐蹭,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动。
男人蹲在她身边,伸手替她拨开镜子的碎片。
“回来了?”男人的声音低沉嘶哑,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大抵是太久没有喝水,说话时连吐字都觉得困难——也不全是没有喝水的缘故。
寒暄的话想了又想,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怎么办才好呢?他们之间的关系跟失去人造太阳的联邦也没什么区别,都一样,谁也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小九。”三哥偏过头,看向梅以安,“小九。”
梅以安抬起头,她在三哥走出来时就觉得鼻子一酸,心尖上的嫩肉仿佛被扎了一针,既觉得痛极了,但疼痛之余,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酥麻,随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她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不会动作,变成一个没安发条的木偶人。
“很辛苦吧。”三哥犹豫了一下,像小时候一样,抬手揉了梅以安的头发。他的动作放得很轻,生怕力气大一点,就吓跑面前的姑娘。
梅以安忽然就委屈极了,转身搂住三哥的脖子,很小声地哭了起来。
“……唔。”三哥托住梅以安,干脆搂着她坐到地上。他安抚的动作有些笨拙,梅以安像个任性的小姑娘,什么的不管不顾。
可她实在是委屈极了,这个时候也不再讲道理,不再讲分寸,什么面子里子,都不重要。
“不哭了,小九。”三哥轻抚她的后背,低声重复着,“不哭了,我在呢。”
梅以安女士有很帅气的一面,她在五月鸢尾号上发现自己怀孕时,尚且能够冷静地删除自己的医疗信息,悄无声息地举起枪,配合关河和沈识洲完成对狸猫的抓捕。
甚至被一直信任的莱昂胁持,打穿肩膀时,梅以安也没有哭,她一直冷静,一直克制,甚至还能编出合理的谎话去安慰失去关河的沈成器。
但在三哥面前,她忽然就变回那个小姑娘,也会恐惧,也有懦弱,白天拼了命的要强,冲得比谁都快,到了晚上会因为害怕死亡,偷偷躲起来哭。
“我在呢,不哭,小九。”三哥搂紧梅以安,下巴轻轻蹭过她的额角,“你有什么事情,都跟我说。”
“从前——”三哥顿了一下,“从前都是我不好,明明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错,却一直逃避,不敢面对。”
“以后不会这样了。”三哥很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从前一直企图以逃避来解决问题,可后来才发现,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无法面对禁区,他躲去北京俱乐部地下;无法面对梅以安,他拒绝与五月鸢尾号一起离开;毁掉人造太阳以后,不想面对一团糟的世界,他把自己藏在门帘后面。
连三哥自己也会唾弃自己的懦弱,他要是有小九一半勇敢,或许很多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至少有他在,在五月鸢尾号上,沈识洲和莱昂无法那么简单地就逼着关河离开。
“小九,对不起。”三哥用拇指小心翼翼地拭去梅以安眼角的泪水,“以后无论是好的或者不好的事情,我都和你一起面对。”
不是说逃避没有用,事实上,逃避有用,非常有用。这个世界不是离了谁就转不下去,只要你跑得快,这个事情就跟你无关,总会有人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只是这些事情全部与你无关。
逃避意味着放弃主动权。
三哥已经开始后悔了。如果想要事情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那就不可能逃避。
三哥拉着梅以安的手,站了起来。
他们重新打开了灯。
狭窄、昏暗的房间终于被照亮,梅以安看清三哥的脸,他的左侧脸颊有拳头大小的一片灼伤疤痕,衣服领口下,隐隐也有伤口的痕迹。
见梅以安在看他,三哥有些难堪,他抬手摸了摸脸,有些不自在地问:“是不是很吓人?”
梅以安摇了摇头:“痛吗?”她的手指抚过三哥眼皮上的那道疤,“我还记得这个,是救我的时候受的伤,一直也不见好。”
禁区不比联邦,这里缺少医疗资源,疤痕修复技术虽然在联邦遍地都是,在禁区却不多见。但是三哥在联邦待了很久,也从未想要过去修复那道疤。
“都过去了。”三哥握住梅以安的手,对她笑了一下。
梅以安无法想象“都过去了”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没有想到,智脑里面隐藏着能直接致使人脑死亡的程序,只需要在合适的时候一个指令,关于这个人的一切将完全化为乌有。
“我们今天先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再去找沈成器,我把这些天在联邦的事情,全部说给你们听。”
梅以安哭得鼻子红红的:“都好。”
这一晚,三哥和梅以安在那张不算大的床上睡了一晚。三哥抱着梅以安,好像亚当找到了他的肋骨。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没说出口,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梅以安出现在这里,就足够了。
第二天一早,三哥和梅以安就去找沈成器一行人。沈成器跟着那位做涮羊肉的老板回到店里,如今的北京俱乐部不算宽敞,他们能找个地方歇脚就很不容易了。
“哟,这不是赶巧了,正吃着早饭呢。”老板招呼三哥,“可算是见到你人呐,还是人家姑娘有法子。嗐,早说你躲那里头不肯出来,是因为嫌我们丑啊。”
三哥笑了,他给梅以安拉开椅子,让她先坐下:“可不就是这个原因。”他看了一眼菜,“吃得还挺好,我这边再加个鸡蛋。”
老板眼尖,一眼就看出来梅以安的肚子有些微的鼓起,他朝三哥竖起个拇指:“好好照看人家姑娘。”
沈成器和季知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啧了一声。
这可能是他们这些天来为数不多的好事情。
怕梅以安不好意思,沈成器立刻推过去自己面前的蛋饼:“梅姐,快尝一尝,太好吃了,喝了很多天营养剂,这是我第一次吃到有味道的食物。”
梅以安觉得好笑,尝了一块:“是,味道确实很好。”
用完早餐,沈成器帮着老板收拾了餐桌,他们干脆就坐在这里,互相交换这段时间的信息。
三哥问:“沈识洲和莱昂呢?”
沈成器推了一下季知秋,季知秋不怎么乐意地啧了一声:“行行行,我去叫他。”
沈成器给三哥解释:“早上的时候他俩吵了两句嘴。”
还吵得挺厉害。
麻醉药效醒过来时,沈识洲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环境,对于被季知秋和沈成器打晕的事情非常生气,质问他们怎么能这样做。
季知秋说起刻薄话来一点情面也不讲:“那我要怎么做,跟你们学学,动不动就拿枪比着头,不跟我走就准备死?”
“沈识洲,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没有心,现在看来你连脑子也没有。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联邦在做些什么,你和莱昂又在做些什么?这些日子,梅姐是怎么对你们的,你们心里应该都有数。我只是没想到,你们一个比一个能演,做出胁持一个怀孕的女人这种事情,都不觉得害臊吗?怎么,还觉得自己特别伟大,特别无私,都是为了信仰,为了联邦,为了我们的公民?”
“清醒一点吧,助纣为虐四个字,要我教教你怎么写吗?联邦,新太阳联邦,一个从未尊重过自由意志,被科技文明驯化了的腐朽不堪的国家机器,确实值得你的愚昧。我只是想不通,你不知道关河对沈成器意味着什么吗,我们有一点对不起你们吗,在你对我们举起枪的时候,没有一点儿愧疚吗?”
沈识洲无法回答梅以安的问题。遮羞布忽然捅破,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做的都是些什么混账事情。
老板在楼下听了个全程的墙脚,这会儿又听了一遍,还补充道:“诶,季小姐说得真好啊,那男的恁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识洲原本就是个讷于言的人,更何况是在季知秋面前,哪里还能还口。
三哥眯了眯眼睛,屈指轻叩桌面:“我从前只觉得沈识洲是不太聪明,没想到能蠢成这样。”
三哥说这话时,刚好沈识洲跟在季知秋身后,出现在了门边。
两人对视了一眼。
老板立刻拖了一张椅子往门口走,大喊着:“别打架,别打架啊!”
沈成器觉得他那话的意思就是——打起来。
季知秋小姐朝天翻了个白眼,她一脚踹在离自己最近的凳子上,大声问道:“有意思吗?是不是你们俩在这儿,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的,就格外了不起了?打吧,要是你们俩打一架,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太阳出来了,人也都回来了,那我求求你们,打,马上打!”
板凳哐啷倒地,季知秋凶巴巴地站在门口,叉腰看着沈识洲和三哥。沈识洲别开头,扶起被季知秋踢倒的椅子,摆在一边。
“季小姐,坐吧,别生气了。”沈成器拉开旁边的椅子,让季知秋坐下。
三哥看了一眼沈识洲,目光又落回到沈成器脸上:“关河呢?”
沈成器听到关河的名字就觉得心忽然一紧,原本空荡荡的心里头好像忽然飞进来一团蝗虫,节肢昆虫发出吵闹的嗡声,它们胡乱扑棱着翅膀,无序地撞击然后逸散。
“关河——”梅以安怕沈成器过于难受,想替他先开口。
“关河留在北京了。”沈成器回答得很干脆,只是他眼睫低垂,藏在身后的手还有轻微的颤抖,“是死是活……不知道。”
只要一提起关河,沈成器就会变成一个乱序的钟表,时针、分钟、秒针没有一个在正确的位置上,每一根指针都走得巨快无比,滴答,滴滴答……仿佛什么东西在拼命拖拽着它们下沉。
沈成器没有亲眼看见关河是如何消失的,他被沈识洲注射了麻醉剂,等到他再睁开眼,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一 样了。
爱人消失,兄长反目,以为是朋友的人对着自己举起了枪,他甚至都没有时间来难过。
这是没有关河的第十三天,沈成器惊讶地发现,哪怕没有关河,时间依然在再向前,每一个人的生活故事都在继续。无论是谁,他的死亡都不会对这个世界造成多么大的改变,人们顶多记得他一天、两天……然后生活总是会有新的事情发生。
多么可怕,但生活就是这样,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人活着纵然再不愿意也要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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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懦弱与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