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宝拎着从国营食堂买的菜往林素娥家走,路过姜建安家门口时,一眼瞥见院子里站了两个人,都是鼻青脸肿的样子。
脸上挂彩较少的姜秋月,捂着一只乌青的眼睛,跟她妈抱怨:“我这样怎么去学校啊!肯定会被同学笑话,我不去!”
许丽娟的嘴角有一大片青紫,浑不在意似的。她抓开姜秋月的手,盯着她眼睛看了看,“这也没多大事儿,同学问你你就说是不小心摔的。那不然你要一连几天都不去上学吗?”
“摔哪儿能把眼睛摔坏啊?妈,你就不能用你的粉饼给我盖一下吗?”
“粉饼多贵啊,为了你这点淤青浪费我的粉饼,你也想得出来!”
“那万一我在县城碰到孟副旅怎么办?被他看到我这个样子,多丢人啊!而且我们班的林温温也喜欢孟副旅,前几天还喊他去家里吃饭了。人家是校长的女儿,本来就比我有优势,要是脸上再输她一截,指不定她怎么笑话我呢!”
许丽娟一听她女儿居然有竞争对手,立马昂着脑袋说:“她是校长女儿怎么了?我们老姜家跟孟司令员有交情,这是她能比得了的?!”
话是这么说,但她说完还是准备进屋拿粉饼,坚决不让女儿在脸蛋子这块儿认输。
她甫一走开,姜秋月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姜宝。
她以为姜宝在偷听她跟她妈说话,立刻叫了起来:“姜大宝,你属黄鼠狼的吗?跑人家大门口偷听!你不要脸!”
姜宝无语,自己只是路过而已。她们家这院子既没墙也没门,四面敞开,疏可跑马,怎么就变成她偷听了?
许丽娟听到女儿的叫唤,也不进屋拿粉饼了,跟她女儿同仇敌忾地骂起来。
“姜大宝,你有家不回,到处瞎溜达什么?哦,我忘了,你家被人砸了。那现在准备去哪儿?是不是要去你那个情郎家?”
姜宝见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稀得搭理她。
她抬脚要走,又听许丽娟咧着那张青紫的嘴说:“狐狸精就是狐狸精,勾搭不上孟副旅,转头就去勾搭地痞流氓,也真是不挑。”
姜宝听她越说越难听,忍不住停了下来,回道:“大伯妈,你还不知道吧,昨天晚上我没有住公社的旅社,我住在县城的招待所里。”
许丽娟听得稀里糊涂,不明白她突然跟自己说这些干什么。
随即,姜宝继续道:“孟副旅亲自带我去的,今早也是他开车送我回来的。路上他跟我聊天,说想要把他的长命锁还给我,还让我把那只银镯子也给他。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姜宝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显得人畜无害。
然而许丽娟听了这话,心里却像被人拿铁锨狠铲了一下。
姜宝不像许丽娟一样泼妇骂街,她骂人都是往对方最在乎的点上攻击。
她知道许丽娟在打什么算盘,她就要叫她的如意算盘落空,要往她心上扎刀子。
“不可能!”许丽娟怪叫道:“你别当孟副旅不在这儿,就可以满嘴放炮!”
“是我说谎,还是你想自欺欺人,这很好验证啊,叫姜秋月去县招待所的登记室问一下不就清楚了。再说了,你不是总叫我狐狸精吗?狐狸精想勾谁勾不到呢,是吧?”
姜宝不急不缓的说完这句话,见许丽娟跟姜秋月都是一脸猪肝色,便慢悠悠地离开了。
总算叫许丽娟吃了回瘪,姜宝心里舒畅,走路越发轻快。路过前面拐角的那棵槐树时,直撞到一个人身上。
那人胸膛坚硬,姜宝鼻子都撞疼了。她抬头一看,见是江成。
江成扶了一下她的胳膊,“走慢点,身后又没有鬼追你。”
姜宝揉着鼻子,口中嘟囔道:“好疼。”
江成抬起手,下意识想替她揉一揉。指尖快要触碰到她的脸时,蓦地想起了什么,立马放了下去。他朝四周看扫视一圈,所幸这会儿大家都出门上工了,这条路上并没有旁的人。
姜宝扁着嘴,将手里的土棉布包塞到他怀里,“走吧。”
江成愣了下,“去哪儿?”
“去你家啊,我昨天说好要去看林婶的,不能食言。”
“那你这是……”江成看着怀里的包
“我在国营食堂买的菜,这样林婶中午就不用烧饭了。”
“你真去县城了?”
“去了,怎么了?”
“那刚刚……你跟许丽娟说的是真的?那个人……真的问你要镯子了?”
“当然啊!嗯?你耳朵这么好,我们说的你都听到了?”
江成默了默,闷着头往前走,没再说话。
“你突然走那么快干嘛!”
姜宝在后面追半天,没追得上。等快走到他家时,江成已经把东西放到家中,并且折返回来了。
“你进去坐一会儿,我帮你把舅妈喊回来。”
江成说完,又闷头离开了。
姜宝觉得他这会儿举止怪异,不过她也没有多想。进屋后,她先把菜从包里端出来,然后倒出压在最底下的衣服。
她本来想在招待所把江成的这套衣服洗了的,怕干不了,白天压在包里压臭了,就干脆带回来了。
姜宝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找到了一个木盆和一小块洋碱,她压了点井水到木盆里,坐下来开始洗衣服。
刚搓了没两下,大拇指连接到手掌根部的那块皮肤就搓红了,而且皮肤下隐隐作痛,有烧灼感。
她平常都不洗衣服,让李秀兰帮她洗,按照衣服的厚薄不同给报酬。虽然这种模式有点怪,要是被外人知道了,肯定会说姜宝剥削农民、剥削亲妈,但是李秀兰对姜宝的交易并没有异议。
姜宝不干活,所以衣服也不怎么脏,李秀兰洗起来很快。她会把姜宝给她的钱攒起来,然后年底的时候带着那每人每年定量的一丈五尺布票,去给郑登月扯布裁做衣裳。
她大概知道自己亏欠了姜宝,所以姜宝赚的钱,她没动过争要的心思。只除了这次,房子被砸了,她真没别的法子了。
她怕郑有墨彻底住在城里不回来,自己从此没了栖身之地,遂只能同意他们抢夺姜宝的积蓄。
姜宝看着发红的手掌,又看了看盆里的衣服,不禁发起愁来。
她愁了没多久,林素娥回来了。臂上挎了一只小篮子,见姜宝似在洗衣服,忙叫她放下来。
“大宝你在给谁洗衣服?快别洗了。”
“是……是江成的。”姜宝犹豫道。
“成子的?”
林素娥走上前一看,盆里泡的是姜宝昨天穿的那身衣服。
昨天姜宝刚来的时候,林素娥就觉得她身上穿的衣服奇怪。又大又宽,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只是碍于不熟,没好意思问。
这会儿听她说这衣服是江成的,林素娥十分诧异。
“你怎么会穿成子的衣服?”林素娥赶紧把院门关上,然后快步走过来,用只有姜宝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你跟成子,你们俩……”
不会是在谈对象吧?不然怎么会穿成子的衣服,这关系不一般啊!林素娥甚至已经想到,什么时候请媒人上门提亲,请哪个媒人合适。
但是下一刻,姜宝就澄清了他们的关系。
“我昨天发生了一点意外,自己的衣服不能穿了,就跟江成借了一身。我们没有别的关系,就是普通朋友。”
“哦……这样啊……”林素娥心情说不上来的失落。
“你快别洗了,看你手都搓红了,放着等下我来。”林素娥拉着姜宝的手,将她拽起来,并将篮子里的东西给她看。
姜宝低头一瞧,发现是一篮红彤彤的枣子。
“隔壁王大娘家种了一棵枣树,我看枣子都红了,就跟她要了一些,带给你尝尝。”
“谢谢林婶!还是林婶疼我!”姜宝挽着林素娥的肩膀,身体倚向她。
那软软的身体靠过来时,林素娥心里登时跟泡了蜜一样,甜滋滋的。
她家两个儿子,小时候还算黏人,但稍微长大一点就不黏她了,有了心事也不跟她说,她为此伤心了好一阵。
眼下姜宝亲昵地靠着她,声音又甜又软,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来自子女的依赖。
林素娥去洗衣服,姜宝就到厨房洗枣子。她将洗好的枣子装在一个大红油漆盘子里,然后蹲到林素娥旁边。
“林婶,江成呢?他去哪儿了?”姜宝一边拿起一个枣子塞进了林素娥嘴里,一边问:“他刚刚跟我一起回来的,然后说去田里喊你,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林素娥搓着衣服,口中含糊不清:“他去找人帮你修房子了。”
“啊?什么意思?”
林素娥将口中的枣子嚼碎了,吐出核来,说:“他在村子里认识几个会建土坯房的社员,想把他们喊过来帮你们家把房子搞起来。”
“你们家的构造一明两暗,地基、屋架、檩条都是现成的。这几天农忙结束,大家伙儿闲下来了,那房子他们半个月就能建起来。旅社那边,成子也已经提前帮你定了半个月的房间。所以住宿上面,你不用担心。”
姜宝正拿了一个红枣吃起来,听到这里,吃枣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没跟我说过。”
“嗐,他就这样,总等事情办完了才说。”
江成的衣服,姜宝只穿了一天,上面沾了些尘土,稍微搓两下就好了。
他们说话间,林素娥已经将江成的衣服洗好并挤干了水。姜宝放下怀里的红油漆盘子,将衣服拎起来,挂到院子的晾绳上。
村里的人不用晾衣架,或者说是,没有多余的钱买衣架。通常他们都在院子里扯一根绳子,洗好的衣服就直接挂在绳子上。
林素娥将洗衣服的水倒进墙角一个大桶里,完了将**的手甩了甩,“我忘了说了,他打算把你那间屋子劈出来单独建,大宝你是想在前边儿还是后边儿?”
“啊?”姜宝没听懂。
“成子知道你父母偏心,怕你跟他们住在一起受气,想着就先分开住。虽然不是彻底分家,但是眼不见心不烦嘛,少见几面也是好的。”
林素娥解释完,又冲姜宝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对她小声说:“你那间屋子,会给你稍微弄得好一点。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先提出来。”
江成把能考虑到的都考虑到了,不可谓不尽心。
姜宝心情复杂,不明白他为什么能为自己的事做得这么周到。
林素娥看出姜宝有压力,宽慰她道:“成子他就是爱操心的人,见不得身边的人受苦。你别有压力,他对朋友都这样。”
尽管林素娥说得轻松,姜宝的心理压力并没有得到纾解。她缓缓点了点头,道:“不管怎么样,我都得谢谢他。”
人家劳心劳力,还帮她到处拉人,欠下诸多人情债。她除了给钱,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但她所有的积蓄就200多,已经都在他那里了。
中午家里的其他人回来了——林素娥的丈夫刘文柏,还有他们的小儿子刘盛。
他们一起吃了午饭,闲聊中,姜宝得知刘盛跟自己同岁,但已经参加了一轮高考,没考上,家里让他再念一年,他不想念了,这段时间就跟着刘文柏出门上工争工分。
“种田能有什么出息?你每天就靠着这八个工分,将来能娶上媳妇吗?总不能还想着靠你成子哥救济吧?他已经帮我们太多了!”
刘文柏这话将刘盛刺了个脸红,刘盛无力反驳,只能低着头用力扒饭,想赶紧吃完下桌。
姜宝见氛围有点紧张,便夹了一只鸡腿到刘盛的碗里,开玩笑似的说:“你别光吃米饭,显得我这几道菜白买了。”
刘盛从饭碗后面抬起一双慌张的眼睛,接到姜宝的“示意”后,不安地用筷子夹着鸡腿吃起来。
见刘文柏双唇蠕动,似又要说什么,姜宝赶忙说:“种田没什么不好,马上就要实行分田到户了。只要自己肯干,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分田到户?这怎么可能。”刘文柏摇摇头,对姜宝的话并不相信。
“隔壁的和平公社已经全面实行分田到户了,我们公社也已经有三个生产队实行了,很快就会轮到我们的。”姜宝说道。
“单干是走回了‘三自一包’的老路,这是不被允许的!而且现在政策这么乱,谁知道哪天上面会不会掀了这些人的锅,重新搞起集体主义,到时候搞单干的都要挨批的。”
姜宝听着刘文柏负面消极的话,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担忧。
按理说,现在只有姜建安一家才会害怕生产责任制的落实才对。
因为姜建安夫妻俩都是脱产干部,每天不用干活就能拿到整工分,年终还能拿到分红。一旦落实分田到户,大家各管各的土地,他们除了丧失掌管社员的实权外,还要跟普通社员一样下地干活,不干活就没饭吃。
姜建安为了自己一家能享清福,硬是伙同另外四个生产队领导,顶住了公社上的急催,将生产责任制一再推后。
姜宝能理解姜建安为了一己私欲的行为,但她不理解为什么刘文柏会这么消极甚至害怕。
哪个社员不是自留地干得火热,集体土地消极怠工。分田到户,等于那些田都是自己的,想怎么种怎么种,这对社员来说都是实打实的好处。
姜宝没有向他过多的解释这个结果的必然性,只说:“刘叔,你放心吧,政策的大方向已经定了。最晚到明年一月份,我们这里一定会实行分田到户。小盛会过上好日子的,我们都会过上好日子!”
林素娥听姜宝竟能说出准确的时间,忍不住好奇问:“明年一月份?大宝,你怎么知道的?”
姜宝伸出左手,掐了几下手指头,故作高深道:“我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林素娥当即“噗嗤”笑出声,刘文柏没好气地瞥了她们俩一眼。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刘盛的心情也不再紧绷着。
他深深看了姜宝一眼,姜宝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对他对视,用口型说道:“你信我!”
刘盛紧抿唇,点了下头。
姜宝对于这段时间的政策改革是熟悉的,她知道明年的1月1号会下发一份“一号文件”,文件里对包产到户给予了肯定和重视。
大形势如水之就下,姜建安就算再不愿意,社员们自己要去单干,他也拦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