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狱卒将裴瑾狠狠一推,推进牢房,落了锁。
“杀了人就老实点儿,进死牢的,没一个能活着出去,就安安分分呆着吧。”狱卒说。
裴瑾没有在乎狱卒的态度,她观察起牢房的环境。
很糟糕,空气里混杂着血腥味,枯草里走两步便窜出许多虫蚁,墙角阴影处还有一些小动物发出“咯吱咯吱”细碎而密集的声音,远处隐约传来囚犯的痛呼声。
裴瑾移开了目光,她小心翼翼地将脏兮兮的地面圈出一块,把所有的草枝拨开,驱赶里面的蚊虫。最后,掏出袖口里的绢布垫好坐了上去。
作为一个死囚,她这一番动作简直过于讲究了。
她的牢房左侧是一个满身血迹、不知死活躺在地上的囚犯。
牢房对面空着,门开着,估计正在审讯。
右侧——她看了过去,这一看让她发现了不对。
隔壁的囚犯是一个男人,呼吸绵长而轻。
他背靠着墙,坐姿挺拔,眼神警惕。见裴瑾看过去,他立马回视过来。
他的眼像鹰一般锐利。他看着裴瑾的时候,手总是不自觉地握着什么,余光还扫视着四周的角落。
不像是一般人。
裴瑾对着囚犯大哥温柔一笑,不避不躲,继续观察。这倒是让隔壁的大哥移开了目光。
这位大哥衣衫褴褛,肤色苍白,挽起的衣袖间可以看到手臂和脖颈处有旧日的晒痕。
他的耳后以及衣服破损处,都有明显的伤痕。
他的头发披散着,但头顶的头发有些扁塌,尤其是额头到耳朵到后颈这一块,有明显的分界线。
观察到这里,对于这位大哥的身份,裴瑾已经有了猜测。
他犯了什么事会被抓进死牢?裴瑾很好奇,于是问道:“这位大哥,可是有什么冤屈?兴许我能帮上你?”
隔壁大哥瞥了她一眼,鼻息里溢出一声哼声:“你都到死牢了,就别说大话,小姑娘少费些口舌,想想有什么能交代的,兴许能死得舒服点,少受些刑罚。”
裴瑾知道她不吐点货出来,这位大哥不会开口。
“这位将军,嗯,也许是先锋将军?您如何称呼?”
大哥调整了坐姿,终于正视起裴瑾来。她怎么知道他的身份?是来探他口风的?
裴瑾见他警惕起来,直觉这其中应该有一些秘密。她的好奇心更强烈了,做作地说:“我可没杀人,你们蜀郡都是这样办案的吗?我可太倒霉了!”
说着她表情苦恼,一脸委屈。
“我姐妹邀请我参加这百花城的百花宴,我这屁股还没坐热呢,您猜怎么着?”
大哥没搭话,但看得出他也有些好奇了。裴瑾继续说:“我刚和她分开,她竟然被人杀死了,而且是被玫瑰花枝捅穿了头颅死的。悬案司那谁,李筠杰是吧?那狗官非说人是我杀的,还把我抓到这来!您说气不气!要知道我一文弱女子半点武功也没有,刚来蜀郡,人生地不熟。呜呜呜,而且这死者还是我的好姐妹,这能把我当杀人犯?!”
大哥对她是否为杀人犯并没有表达意见,而是反问道:“所以你觉得我也是被冤枉的吗?”说着他表情凶狠,脸贴着牢房之间的空隙盯着裴瑾,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裴瑾根本不怕。
“据我所知,蜀中军队军人哪怕是犯了杀头之罪,也由军中处置,犯不着来这悬案司大牢。而且我觉得这悬案司的官员也没什么本事,您啊,多半是被冤枉的。要不您跟我说说您的事,咱俩合计合计,一起洗刷冤屈,怎么样?您听我这口音也不是蜀郡的,我是长安人士,肯定与他们没啥关系,您有什么冤情可以放心说给我听。”
大哥并没有回答,并没有诉说自己所谓的犯罪详情,而是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蜀郡的将军呢?”
裴瑾眯了眯眼,慢条斯理地说:“从你的坐姿——你的坐姿看起来受过专业训练,而且你很敏锐,我只是观察了你一会儿,就被发现了。你的肤色较白,但手臂和脖颈处有晒痕,这是盔甲留下的痕迹,身上也有战斗留下的伤痕。你的发丝稀疏,在耳部、额前的边缘处有扁塌,这是戴头盔所致。你沉稳淡定,经过时间和战斗的沉淀,应该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将军一类的人物,至少也是个先锋将军,对吗?”
大哥并没有被这一番说辞说服,反而继续追问:“你说晒痕——劳作的农民也有晒痕;你说伤口和头发痕迹——江湖人士也有伤口,也爱戴斗笠帽子。为何我一定是军中人士,而不可以是农民、江湖人呢?”
裴瑾眼睛一转,明白这位大哥的警惕性非常之高。她猜测,应该有人向他套过话,却没有足够的证据取信于他,反而被他发现了。
因此,此人会有一些……悬案司或者是某些人,想知道的秘密还没套出来。
不过她与那些人不同,她确实是从细节上判断出来的。她对此人手里的消息颇为感兴趣,因此耐下心来与他细细分说。
“将军的晒痕与劳作不同。晒痕是甲衣镂空的形状,边缘整齐,甚至呈半月状,这是因盔甲护颈结构所致。而你的手腕上有护腕遮挡的色差,劳作的农民一般不会有护腕。您的肩上和手臂处有对称的晒痕,这是盔甲肩甲或背甲留下的弧形痕迹。而农民的晒痕大多比较均匀,边缘模糊,袖口处遮挡处略浅,而且农民背有背篓、扁担,不会这么对称。”
她顿了顿,笑了一下,继续解释道:“而我观察您的伤口——您的伤口多为直切、贯穿、穿刺的形状,而且受伤痕迹多、刺入方向各不相同,说明您所受的伤经常是一对多混战所致。”
“一般的江湖人士的伤痕多为点伤,连续攻击的伤口,且往往集中在要害部位。”
见这位将军眼里的光逐渐柔和,裴瑾知道她已经说服了他。
嗯哼,是不是要告诉她一些秘密了?她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大哥转身去草垛里掏出了一个布包,递给了裴瑾。
是什么大秘密?裴瑾满怀期待地打开。一股馊掉的隔夜大蒜味儿扑面而来,还有其他混杂着**腥臭的气味。
她发出一声干呕,皱着眉,将布包轻轻放远,维持着淑女应有的礼节,看向这位大哥:“将军,这是何意?”
没想到这位将军——没想到一直表情谨慎严肃、不苟言笑的将军竟然笑出了声。“看小姑娘少年老成,头头是道,娓娓道来,刚刚嫌弃的样子才像个真真正正的小姑娘吧。”
裴瑾不开心。
她费了一番口舌,是想知道他的秘密,可不是想换来这怪味**的大蒜的。
将军笑了好几下才终于停止,见小姑娘真的不开心了,终于说道:“这是我吃饭时留下的佐料。我看小姑娘很嫌弃牢房里的蚊虫鼠蚁,这是我从军时的配方,都是常见的佐料混在一起,可以驱虫驱蚊,你洒在四周即可。”
原来是这样。
虽然没有听到秘密,让裴瑾有些可惜,但大哥的好意她还是美美领了。她捏着鼻子又将布包捡了回来,撒在自己周围。
四周顿时飘起**的葱蒜味,许多原本往这边蠢蠢欲动的虫子都退避三舍。
大哥又递给她几条破布带子,看起来像是衣服撕成的。
裴瑾老实接过,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对方。
“你把布条沿着你的衣袖、裤脚扎紧,可以防止蛇虫爬入衣服内。你可别小看它,在这死牢,被毒虫毒鼠咬了之后可有得受。”
裴瑾一想到自己坐在地上,那些虫子趁着她不注意跑到身上到处啃咬的场面,心里一阵发麻,赶紧按大哥所说,把衣袖、裤腿,还有腰间都紧紧地扎了起来。
她扎好之后,欣喜地看向大哥,没想到对方已经靠着墙睡着了。
可惜了,这大哥嘴太硬,到了最后也没有告诉她小秘密。她失望地靠着墙,手里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颈间的金哨子。
这是呼唤寒木和裴十七的无声哨,也不知道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能找到她。若是傍晚还没有消息,她就要准备出去了,她可不想在这里过夜。
不过进来一趟也有收获。这大哥的案件明显看起来就不对,又想到自己被冤枉成嫌疑犯的场景。这悬案司的办案能力不行啊!
裴瑾长叹一口气。
*
李贵将人聚在了前厅。
作为采买瓜果的姜越,终于有了回到死者房间的机会。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陷阱,也许悬案司那边的人是故意把人都聚在前厅,然后再在这里守株待兔。但是这个险她必须得冒,那张信纸——直觉告诉她很危险。
姜月的闺房已经被封锁,幸好后门的窗户无人看守,她之前清醒的时候有打开过窗户。轻轻地扒拉了一下,果然窗户没有插上,她身体轻盈地翻了进去。
一股寒气袭来。
不知怎么回事,她总觉得这间屋子凉飕飕的。
她一眼就看到了前襟的那张纸。
“反派死于话多,罪犯死于墨迹。”她眼疾手快拿走了纸,没有展开去看,直接揣进袖兜。
又仔仔细细地快速检查了一遍,确认死者身上再没有其他信息之后,立马从窗户翻了出去。
她刚翻出去,房间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一个守卫说:“刚刚屋里是不是进人了?”
“都说你听错了,非说有,你看哪有人!”
“好吧。”
两个守卫环视了房间一眼,没看到人,便关上门离开了。
好险,差点被发现。
姜月扮做小厮,正常在陈府行动,找机会躲进假山里,展开了信纸。
[她又在镜子前梳妆了,笑得那么刺眼,所有人都爱她。
父亲、舅舅、陈渊渟,连孙兰芝都只对她温柔,凭什么?我们流着一样的血,可她却能活在阳光里。
今晚,不,明日便是百花宴。我来到了她的闺房,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惊愕的眼神,我笑了,以后就只有一个姜月了。
玫瑰汁真凉呀,像她逐渐冰冷的皮肤。我把花插进她眉心时,血珠凝成了冰晶,多美啊。
现在再也没有人能分走属于我的东西了。]
好消息:这真的是证据,而且直指作为长得一模一样、大概率是双胞胎的原主。
坏消息:原主可能真的就是杀人犯,也就是她现在是个杀人犯……
姜越整个人都不好了。这简直就是有预谋的杀人,而且原主真的好变态。为了分得姜月得到的宠爱,原主把她杀了。杀了就算了,还把自己的日记放到她的衣襟里,这是不是挑衅是什么?!
简直就是法外狂徒!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毁掉这张信纸,让这个秘密永远地埋藏下去。反正现在有景小姐背锅,就算最后能够查出景小姐是无辜的,她已经一走了之,怎么样也查不到在她身上。
可是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直觉作祟,她并没有销毁这张疑似日记的东西,还将它贴身放进了衣兜里。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她的潜意识里,还是有抱有那么一丝侥幸,侥幸地认为原主并不是凶手,侥幸地想也许她再探索一下,能够找到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
她心中万分纠结。
她现在销毁证据一走了之,也许这个案件就会成为悬案,也许是景小姐,也许是别人会背了这个锅。
又或者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呢?这只是个误会,原主并非凶手呢?她到底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她脑子很混乱,混乱中她顶着平平无奇的男人脸来到了前厅。并被管事的塞上一大盘瓜果,让她分给悬案司的老爷们解渴。
她拿着果盘步入前厅。听到几人在探讨案件,心中莫名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