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语山巅。
万丈霞光之下,一只通体金红色的神鸟正嘶声长鸣,偌大的双翼枫林般展开,然而它好似定格在了高空之中,进不得、退不得。
细细望去,才发现有数十金线扎进了它的身躯和羽翼,而死死拽住金线彼端的,是数十黑影,像放风筝一样撕扯着一个极具灵性的活物。想必另一头是这世上至为尖锐的钩子,否则怎能钻透神鸟坚厚的皮肤,使那数十金线像从神鸟体内滋生而出的金色毒蔓。
神鸟半遮住旭日,眼里好似迸发出血泪,激烈而高亢的鸣声不止,令这尘世胆战心惊,万事万物皆心虚般低下了头,或别开了脸,不忍目睹。便是高高在上的云层,亦泫然欲泣。
何其惨烈的景象。
饶是林原这般惯了无动于衷之人,也不禁心如撕扯般哀痛。
“朱朱!!!”
一道撕心裂肺的人声自山巅彼端响起,众人只见一个清丽的人影腾空而起,一把熠熠生辉的长剑挥动出无尽磅礴之力,竟是一举斩断了数十金线。
神鸟倏然松绑,向斜上方迎着朝阳不过飞去丈远,便直坠而下,有如高空抛物。
“朱朱!”
林原的心猛一震,不仅仅是为这悲痛欲裂的声音,他分明地看到,她双目赤红,泪流满面。
然而正当永念欲追随神鸟而去之时,底下那帮面覆黑纱之人竟还敢出手,无数暗器潮涌般袭来,永念手执沁雪剑,幻化出漫天剑影回击,她口中极具神性地喊道:
“故穿庭树作飞花。”
林原当然不会知道,永念的念念有词,只有他一人听得到。
永念绝非是心慈手软,心存侥幸之人,她深知若不反击,今日便是在劫难逃。况且,她虽急于赶去照看朱朱,却也有心为朱朱报仇,杀尽这帮心狠手辣、狡诈歹毒之人。
乌泱泱的一群黑衣人中,为首者勃然大怒道:“施永念,你敢坏我好事!”
她能认得出来者何人,必定是江湖人士,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必定心里有鬼。永念才不会在乎她有何阴谋诡计,执剑疾冲而下,直取她首级。
黑衣人立刻再度飞出暗器,皆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刺向永念周身要害。需知距离愈近,杀伤力愈强,除非永念能扛过最为猛烈的进攻,与她们近身作战,否则便有极大的风险。
眼见形势过于险峻,永念几度回旋,才堪堪躲过致命一击,沁雪剑与那些毒蜂尾后针一般的暗器打了数百回合,脆声不绝于耳,却未能斩断其一,而只是格挡开,足可见其尖细而又坚固的特质。怪不得朱朱会遭其毒害,一想到这里,永念便恨怒交加。
但在性命攸关之际,永念纵使满腔怨愤,也不得不翻身倒退,暂避锋芒。
永念于十丈开外落定,双目赤红地瞧着那一团黑黢黢的烂泥,“引凤神鸟乃是世间灵兽,与你等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用这般歹毒手段加害于它?”
老实说,永念心里很排斥这些话,她深切地知道这世间有太多利欲熏心之人,甚而只是为了一时之乐便丧尽天良。足寿而终之人不定有多少,无辜枉死之人却有太多太多。
问来有何意义,知晓了缘由又有何用,这世上有多少贪欲,就有多少冤孽。然而她却不得不问个明白,否则朱朱岂不冤枉。
为首者恶狠狠道:“我为今日之事筹谋已久,你多管闲事便是找死!”她向后方递了个眼色,末端随即走出一人。
此人满身阴柔之气,形如鬼魅、出手诡谲,却是招招致命。
呼吸之间,永念已与他过了数十招,一剑弹开他窄袖中箭矢般射出来的金线后,两人各自退开数步,不约而同地悄然喘息着。
永念满眼忌惮,“黔罗?”她冷嗤道,“你几时成了那毒妇的走狗?”
“施永念,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黔罗声音甚是阴冷,他手握成爪,眨眼间近了永念的身,几乎就要扎进永念面门。
林原呼吸一滞,一步踏出,林瑞与林郅也不由得脸色一变。
就在最紧要的关头,永念往侧边一歪,随即一剑斩向他手臂,黔罗两眼一瞪,另一手中飞出一只金刺,永念迫不得已收剑回旋,然而紧接着就再一剑挥向黔罗。
黔罗内力远不及她,立时被打退数丈,重伤倒地。
不自量力的废物。
永念懒得多看他一眼,转向黑衣人为首者,“看样子,你们是魔教中人。”
但只是“看样子”,实则未必。
那人道:“你既然知道了,还不赶紧滚,再敢挡路,便是与我魔教为敌!”
永念顷刻间欺身向前,那人大惊失色,拼命倒退,其余人等团团围了上来,以做人肉盾牌。永念一剑击溃数人,众人皆以为她是要擒贼先擒王,却不料她转头自行退去。
那人反而歇斯底里地大吼:“拦住她!”
原来永念猜到她是在这拖延时间,必定另有一批人正往山后去抓捕朱朱。
有部分人面面相觑,剩下的按兵不动。方才那一番打斗人人都看在眼里,皆知施永念武功盖世,哪里还敢以卵击石。
那人一巴掌重重扇向就近之人的脑袋,直震得自己手疼,怒不可遏道:“没让你们追过去,放暗器啊!”这帮贪生怕死的蠢材!
贪生怕死的蠢材,皆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她也就只能在心里骂两句,不然羞辱了他们,也是羞辱了自己。
一时间漫天金针、金线、金螺丝钉等灵巧之物齐齐向永念的背影飞掠而去,有如千万只金色的蜜蜂以同归于尽为代价争先恐后地去蛰肥嫩的人脸。
若换做他人,必定防不胜防,然而永念却是烦不胜烦。她在灿灿金光中微微回身,大亮的天光宠溺地拥护着她单薄而潇洒的身躯,她以极优美的姿态布下剑雨,将众多暗器尽数斩落。那已不是武功招式,而更像是轻盈奇异,并具有极强威慑力的舞蹈。
只是那些人俨然不是为了伤着她才一再出手,不过是要阻碍她的前行。
永念秀眉紧蹙,心内思寻着脱身之法。正在一面格挡,一面烦得想杀人的时候,林原竟自觉送上门来。怎么是他?
显然林原不是自发地送上来给她杀的。
他道:“你走,我来断后。”
……就他?
勇气可嘉,她只能说。
永念大为惊愕,前时因在战斗状态,虽知另一旁另有他人躲在暗中,却无暇探知是谁。隔岸观火也就罢了,她本不欲理会,怎么却在这时候跑出来了,而且是他。永念眼见他势单力薄,武功低微,根本抵抗不了那些凶器,分分钟万刺穿心而死。她自不能见死不救,只得牵住林原手臂,将他拽至身后。
少添乱了!永念在心内埋怨,不料那成千上万飞掠而来的暗器竟真消停了起来。
当然了,真正断后的是林瑞和林郅。何止是永念大为惊诧,他二人更是惊掉了下巴,连句“林原,回来!”都喊不出。等到能喊出来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喊的意义。怪只怪他俩看戏看得太入神,也料不到林原会义无反顾地冲将上去,因而没能及时出手拦阻。当下只得现身与黑衣人火并,不让她们再放暗器,以免伤着他们亲爱的三弟。
纵然他俩都想骂娘,但一来三人是同一个娘,不能骂;二来情势紧迫,无暇开骂。
永念见状,立刻便要窜下山去,然而林原在她松手的一刹那反握住她的手,似乎是要和她一道走。永念微一愣,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要跟就跟来吧。只是永念以为他必定跟不上她,不多久就会自动松手的,却不想他轻功异常高超,未尝落后半步,许是身骨灵巧之故。
永念分不出心神去注意他,一路疾风骤雨般飞奔下山,直到某一处山洞外。恰巧得见三五人自洞口倒飞而出,垃圾一般砸落在地,鸭子似的嚎叫连连。
必定是朱朱用最后的力气把胆敢擅闯之人一个个扇了出来。这群猪狗不如的畜生!
永念这时才使力挣开林原的手,上去就是一顿输出,花里胡哨几个连招将围堵于洞口的一干人等打得满地找牙。
并气势汹汹地放话道:“不想死的,就给我滚!”
林原神色平淡,在心里给她助威,随后跟着永念一道进了山洞。
众人不解,怎么这小子就能得到特许,可以安然无恙地跟进去,还不被打出来?难道就因为他足够小白脸?真气煞人也。
朱朱当然不会对永念动手,至于林原……他和永念离得那么近,身上还沾染了永念的气息,想来不是恶人。姑且看他没有恶意,就容他在侧吧。
永念看到走过来的一地都是血,几乎可用“血流成河”来形容。外头那些人大概就是闻着味儿来的,她已然心痛如绞,再看到朱朱遍体鳞伤,周身都是洞穿的伤口,金红色的身躯俨然变作了血红色。片片仙羽无一不被染上淋漓的鲜血,几乎可见其内脏,何等的触目惊心,不由放声大哭,“朱朱!”她奔过去伏在了朱朱身前。
那帮灭绝人性的畜生!!!
畜生不如,全都该死!!!
永念崩溃,“是我不好,我来晚了!都是我的错……”
眨眼间,永念已哭成了个泪人,朱朱半睁开眼,往常朱朱有力气的时候,总会拢聚翅膀拥她在怀,用脸轻轻贴着她的头顶,似爱护幼崽那般,然而今次却是做不到了,以后也做不到了。
它嗓子也哑了,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了。
彼时响天彻地的哀鸣,是它最后的挣扎与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