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半里,我对海雾熟悉了很多,也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
除了身份的神秘,海雾其实是个非常透亮的人。
外表的平静无波不是因为她喜怒不形于色,而是因为她的的确确在情绪上少有起伏。
比如假期时她会带我们去到各种山区或福利院做慈善,即便是面对围在她脚边笑闹的可爱小孩子,她也始终表情淡淡。
她话很少,从不与人虚与委蛇。
人鱼族这些年发展出不少产业,她作为陆地项目的负责人,免不了要跟各行业各阶层的重要人物打交道,但从来没有人能改变她的处事风格,工作能进行就进行,不能进行让公司倒闭也没关系,大不了她再开一家。
她还因此有个绰号叫“海任性”。
当然,我猜这种任性和人鱼国度的富庶也有关系,海底别的没有,但宝藏奇多,所以人鱼族在经济上底气很足。
海雾对我选择的未来方向非常支持,还给了我一个去留学的建议,因为国外有几所学校的音乐治疗专业发展得更成熟,虽然我走的不是传统音乐治疗的路子,但多了解一点人类自身的经验和知识并不是坏事。
我查过那些学校和专业的资料之后,毅然决定采纳海雾的建议。
此时已到高二下学期,正是适合准备学校申请的时期,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忙碌多了,除了学校的课程和学习唱歌更新视频,我还得兼顾留学相关的考试。
但忙碌的结果是喜人的,我的成绩虽然始终平平无奇,但与申请学校的视频面试效果极好。
一方面是因为网络视频的传播,校方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也认同我是个可塑之才;另一方面是我隔着屏幕用一首学了三个月的外文歌给面试官也唱哭了。
校方不止第一时间录取了我,还给了我一笔很有诚意的奖学金。
海雾看一眼校方的邮件,随即掏出支票,写了个比奖学金再高一点的金额,淡淡说道:“咱不缺钱,这钱就拿去再搞一个助学项目吧。”
海雾对慈善事业有着高于一切的执着,业绩可以下滑,公司可以倒闭,但慈善不能不做,并且每一个在陆地的人鱼都必须切实参与到这些慈善活动中去。
就像当初海底学校非常注重的《思想品德教育》一样,人鱼们可以愚笨可以懒散,但绝不能有道德污点。
不过人鱼族也并不滥好心,老一辈虽然鼓励年轻人们自己去捣鼓新的慈善项目,但监督很严,每一个项目每一笔善款都必须落到实处。
我已经不怎么在意这一切背后的原因了,因为不用想就知道,一定与那个只有王储才能知道的秘密有关。
相比之下,我更好奇,为什么人类世界会存在那么多帮不完救不完的可怜人?
我问海雾,【人鱼上岸计划】这一百多年来帮助过多少人类。
她随口说了个面积不算小的国家:“总数比它的现有人口还多。”
我查了查那个国家的人口,对着那一长串数字吸气:“果然还是人太多吧?所以苦难和慈善都没有尽头。”
她没有认同我,只道:“你们学过的吧,社会矛盾永远存在。”
我有点心虚,学是学过的,但我并不理解,不然也不会成绩平平始终提不上来。
海雾对此不以为意:“人对许多知识的理解总是在脱离课本之后。”
我又问她:“人鱼族帮了那么多人类,不就等于帮忙推动了人类世界的发展吗?这对于人鱼来说,真的是好事吗?”
海雾发出了一声轻笑,一个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的奇怪微笑,像是真的被逗乐,又带着一抹指向不明的轻嘲。
她问我:“你觉得做慈善能够推动人类发展?”
我反问:“为什么不会?比如助学项目,不是帮人类世界培养了很多的人才么,而人才兴邦呀!”
她难得说了挺长一段话。
“海底人鱼国度的财宝有许多来自于人类的沉船,陆地人鱼组织赚的是人类的钱。我们做再久再多慈善,返还给人类的始终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而且,谁也不能保证,在我们赚钱的过程中,会不会导致其他原本该富庶的人类变得贫穷。
“人类世界有一个词,叫能量守恒。在我们与人类的这些互动中,谁又能说得清能量是从哪里到了哪里呢?”
我被深深地惊骇住了,对于我十八年一心向善的人鱼生涯,海雾的这段话简直充满了我幼小心灵难以承受的邪恶能量。
海雾也看出了我受到的冲击,但她的表情仍旧淡然:“不必太过介怀,海底的沉船不是我们的错。有些钱我们不赚,也会被其他人类赚走,他们对同族不会比我们大方。用慈善将失衡的能量进行重新分配,也算是一种人为的公平。”
但我还是一时很难回神,甚至忍不住质疑海雾口中的这种公平,连带着脑子里又重新纠结于人鱼族反复强调“善良”的动机。
爸爸问我:“你还会继续坚持音乐治疗这条路吗?”
我答:“当然会。”
“我听说如今你的影响越来越大,甚至造成一些同类型的机构变得萧条,不少从业人员降薪失业,网上黑你的人也越来越多,但这并没有动摇过你的坚持,对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但还是坚定答道:“对。”
“为什么呢?”
“因为我帮助的是更弱者,他们需要我的坚持。”我顿了顿,“我好像理解人为公平的意思了。”
爸爸在传音海螺那头轻笑:“那你有没有后悔过被带上岸开启现在的生活,不管是从你的角度,还是你遇见的人类的角度?”
我的回答仍然没有迟疑:“都不后悔。”
“许多人鱼前辈的努力就是为了你的这句不后悔。”爸爸的声音变得郑重。
我为之前的质疑感到了惭愧,相对于看不见的动机,看得见的过程与结果当然更值得作为评判的标准。
我去向海雾道歉,她只平静地告诉我:“质疑也是成长的方式。”
如她所言,在之后的许多年间,我又有过很多次对外物的质疑,同时也因影响力变大而在不间断地被质疑。
除了对特定人群的有限帮助,我能够改变的事物不多,但同样的,也没有人能影响我行走的道路与方向。
在这个本不属于我的世界,我以一种对抗又交融的方式实践着作为人类的成长。
读完研究生之后,我回到了汉语国度,成了一位有资质的专业治疗师,再十来年过去,又由“师”字辈升为专家。
此时我在人类世界的十八年历练期已满,三奶奶来问我要不要马上就回海底,我想了想:“我想在这行干到退休。”
她没有表示异议,只道:“你们这一辈马上就要历练期全满,是时候选定下一任王储了,你还有参选的想法吗?”
我点点头:“我要参选。”
这么多年过去,对于那个只有王储知道的秘密,我其实已经看淡,如今我的选择更多地与内驱力有关。
我有想在人鱼国度践行的新思路,也有想要超越爸爸的野心,想在海底的故土感受一番不输于人类世界的成就感。
大概是因为同辈人鱼的野心都不比我大,所以储位之争并不激烈,三年之后,在我三十六岁之时,我被立为人鱼国度的新王储。
受封仪式时,海雾和皇室的所有成员都陪我一道回了海底,当晚海王宫就开了一场很盛大的派对。
大家酒兴正酣时,我离开王宫,去了海雾住所外的那处漩涡前。
这次我没有犹豫,直直游了进去。
我原以为身体要被转上几圈,但没料到那漩涡真的只是一扇门,瞬间的光影变换之后,我就进入了一处新空间。
是一处色彩斑斓的花园,花草树木和海王宫里的并无二致,只是面积更小一些。
我往前游,来到花园的正中,那是一座蓝色砂底的圆形花坛,花坛里种满了红色的花,还有一株红色的垂柳。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垂柳下一座白色石头雕像。
我靠得更近,细细看着雕像的面容,那是一个很美丽的人类男子,脸庞还有些稚嫩,大概十几岁的年纪,但身上服饰的风格却有些久远。
从前某种随着时间慢慢变淡的预感再度涌起,促使我将脑中的想法轻念出声:“两百年前的六公主……”
身后忽而传来一道动听嗓音,接过我的未尽语:“是我。”
我转头,看见了仍旧一袭黑衣的海雾,不过为了迎合人类的岁月变换,她用魔法将面容作了一点老化,看着比二十年前更有气场了。
当猜想成真,我的脑中反而更乱,想问的问题很多,但又觉得其实并没有问出来的必要。
最后我只问出一句:“最终目的是什么?”
她轻轻笑了一下:“永恒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