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之茧（无限流） 第39章 洇开的墨渍

七夜公会。

“那本童话书似乎出了点状况。”古铜色皮肤的女子面露担忧之色，“你最好亲自去看看，免得生出什么祸端。”

“连你的能力都无法压制它吗？这可真是罕见…咳咳。”话音未落，七夜会长就遭受了无情的肘击，“要是再使劲点，你亲爱的眷者就要暴毙当场了。”

她将额发捋到耳后，额间的徽记光芒大盛，连带着周围的土地也开始共振。一扇古老而华丽的门扉缓缓开启，数只机械手臂从旁横亘斜出，将七夜会长打包丟进了门里。

“喂…别动不动就用秘闻啊。”男人虚弱地捂着小腹往下的地方，银色的微光透过他的指缝漫溢出来，“要是被妮可他们看到，又得嘲笑我了。”

恶趣味的所罗门将祂的徽记打在了一个难以启齿的隐秘位置，不像是神明给眷者的烙印，倒像是某种暧昧的、标记战利品的纹身。

“书上突然出现了新故事，它在实时更新。”黑暗中，烛火一盏盏亮起。他听见所罗门的悠悠叹息：“我无法阻止童话书的行为，它似乎是某位神明的造物。”

腥甜而腐坏的气味钻入了他的鼻腔，他想起妮可结束副本后的抱怨——“我的身上沾到了［柱］的味道，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就像夏天放变质的水果。下次再敢让我进这种副本，秦深你就等着吧！”

她描述的大概就是这种气味吧。

原先，秦深是想让妮可去那里寻找天启四骑士之一的［战争］的，据传只要以一神一魔为祭就能破坏封印、唤醒骑士，而集齐四骑士之人将成为新世界的主宰。当初为了争夺［瘟疫］，十诫和天启公会甚至搭上了各自的会长。难得有不打架就捡漏的机会，结果却捡了个奇怪的道具回来，白白让［战争］溜了。

啧，生气。

他翻开了这本诡异的童话书，黢黑的墨迹正沿着页面边缘往上爬，部分文字已经模糊掉了。而那股难闻的气味正是由墨散发出来的，严格意义上来说，它是一种介于油和水之间的黏稠液体。

秦深捻开了墨滴，指尖顿时被暗红色所浸透，像极了死者凝结的血液，发黑、沉淀，腥气直冲鼻腔。书页的触感光滑细腻，大概是某种动物的皮。

他艰难地辨认出尚未被掩盖的标题——《人鱼传说》，而故事的开始要从几个旅行者出海偷猎说起。

他们在海里打捞到了一具怪物的骸骨，人首鱼尾，似乎是刚死没多久。怪物的头上还戴着宝石和贝类编织成的冠冕，像极了童话中的人鱼。很快，他们的行迹被村民发现，势单力薄的几人惨遭灭口，而那具尸骸也“下落不明”。

有传言说，渔村的民众用骸骨和异族做了交易、换取庇护，要不然怎么能在数月间赚得盆满钵满？次次出海，次次满载而归，捕获的还全是罕见的珍奇鱼种。

………………

游戏中。

“若非你们挟持了我族子民，父王母后断然不会答应无理的庇护请求！”人鱼堵住了小女孩和老太的退路，锋利的指爪悄然弹出，“你们以为，是谁让你们活到现在的？”

“飞扬跋扈惯了，连自己供奉的主人都认不得了？竟敢当着我的面行凶！”与柔弱外表形成鲜明反差的是人鱼凌厉的手段，还未动用武力镇压，那对欺软怕硬的祖孙就忙不迭地跪着磕头了。

“你会如愿以偿地上个好大学，在邻村遇到一位富有的渔场主，他专情、忠诚且慷慨，然而……”她冲着小女孩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将在最幸福的时候回到这里，并且永世不得离开。”

她用天籁般的嗓音下达了人间最恶毒的诅咒，她说：“这是我对你的［祝福］。”

无意理会身后老妇的鬼哭狼嚎和女孩的苦苦哀求，人鱼径直回到了水潭边。张三还在有气无力地往外吐水，刚刚死里逃生的经历还让他心有余悸。

你方才昏迷时一直咕哝着什么二次元、女神、老婆之类的，那些是什么东西？——人鱼在他掌心比划道。虽然她的权限高于［玩家］，说话完全不受影响。但规则要求如此，她也只能被迫在张三面前表演默剧。

“哈哈。不重要。”张三干巴巴地挽尊道，把爱好暴露在陌生人面前属实尴尬，哪怕是队友也不行。

我很好奇。

“这和我们要走的剧情线无关。”

我救了你——她对他转移话题的敷衍态度颇为不满，于是选择采用无往不利的道德绑架伎俩。

“……”他的话被噎了回去，“［二次元老婆］就是虚拟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角色。如果非要找个确切的形容，那就是像你这样的、现实生活中绝对不会出现的完美人物。”

三次元的人或多或少会有不足，但二次元纸片人并无可指摘之处。隔雾观花，哪怕花本质上并没有惊艳到挪不开目光，但因着这一层氤氲雾气的存在，更添了些遥不可及的、朦胧的美感。

人鱼似乎被“完美人物”的赞美极大地取悦了，她决定暂时保留对方的小命，等到这一幕结束时再了结他也不迟。

………………

你所在的世界是何种模样？渔村之外是否还是渔村？

“渔村之外是一个更大的渔村，只不过统治它的人不再被冠以［村长］的称谓，他们被称为［总统］、［首相］之类的；渔场也不再叫渔场，它叫［公司］，规模再大些、影响力再广些的就叫［财团］。”

人鱼一知半解，她好奇地在张三手上写道：那你是什么？

她悉数列举了许多名词，可是他都否认地摇摇头，他说：“我只是渔场里的一条小鱼，平凡而劳碌地生活着。”

为什么要成为［玩家］？为什么要来到我所在的世界？

“为了挣更多的钱，为了……更好地生活。”也许是命运冥冥之中的牵引，在那浩如烟海的初副本中，他偏偏选中了这个渔村，偏偏抽到了一个和人鱼有关的身份，又是如此巧合地遇见了她。

“既然我已经回答了这么多问题，作为交换，你也得回答一个我的问题。”

人鱼高傲地抬起下巴，作为长生物种，她拥有人类穷尽寿命都无法获得的知识、智慧，以及看透事物本质的能力。每当村民站在她面前祈求时，她总能在其未开口前猜中对方的来意。

这并不是因为她可以未卜先知地预言。表情、动作、肢体都能够充分出卖一个人的情绪和心理状态，而她恰好善于观察这些细枝末节之处，擅长将它们和其他信息巧妙地结合起来。她自认世间并无难解的问题，至少在渔村里从来没有出现过。

“你的宝物是什么？”

人鱼呆愣住了，这算什么鬼提问！

值钱的珠宝首饰要么委托姐姐们带走了，要么典当给女巫做酬劳了，仔细想来，她身边真没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了。

不，也许他描述的并非此类“宝物”。这让她想起了曾经看到的一对［玩家］情侣，他们用“宝石”、“珍珠”、“琥珀”之类的词语去形容对方，字句之间都是流淌的蜜意。尽管按人鱼的审美来看，这二人的容貌并没有到达一眼惊鸿的程度，但他们依旧乐此不疲地倾吐着爱的絮语。

如果以此为准，也许渔夫也可以算得上是她私藏的“宝物”？当然，现在保留的他的那具空壳不算。她真正想要的是完整的、拥有灵魂的渔夫，而非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她所求的是他这个人，他的优点、缺点，他高尚的、卑劣的品格，他的全部。

她所求的是他毫无保留的爱和那昙花一现般的短暂幸福。

………………

“咳咳……说来冒犯，我的任务是抢走你的宝物。这对女士来说非常失礼，所以我想，也许我们能用一种更和平的方式解决。”

这是无解的悖论——张三和渔夫不可能同时存活。她需要用玩家的灵魂去唤醒沉睡的渔夫，而玩家的任务却是抢走她的宝物——一个活着的渔夫。这怎么可能实现？

女巫口中的“茧”怕不是个傻子，连游戏规则都设计不好，人鱼暗中翻了个白眼。等等，有一种情况大概可以实现任务：假设这个玩家本身就是渔夫灵魂的一部分呢？玩家死亡=渔夫灵魂缺失=渔夫永远不会醒来=抢走宝物。

成功的设计师不会制造无解的困境，她也并不相信寄生了女巫的“茧”会是什么愚蠢低智之辈。

她感到一阵后怕，如果假设成立，那刚刚岂不是差点就要酿成大错。

………………

第四幕片场。

扮演过程结束后，堵在喉间的那股滞涩感终于消失了，李美美简直要喜极而泣——她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她迫不及待地说出了在心底润色过无数遍的内容。

“所以你抽到的任务是用武力拯救世界，还有感化副本boss，让祂体会到人间自有真情在，是吗？”祁遇将她一秒八百个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这种漏洞百出的借口骗孩子都不见得成功，他已记不清上次是谁用如此拙劣的谎言忽悠他了。然而，对方还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

李美美心虚地点点头，“是，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找祂。甚至连祂是什么身份都……”

“有怀疑对象吗？”谎言一触即碎，但祁遇无意打破，而是顺着她的意思继续往下说。不想坦白自有原因，没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哪怕是血缘至亲间都会有秘密，更何况他和对方之间还隔着数不清的误解和嫌隙。

也许时至今日，她仍会对哥哥被暗害一事心怀怨恨，仍会责怪他当年自作主张的种种。所以，能维持住表面和平的假象就已经很好了。

“人鱼和女巫。”犹豫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可我完全选不出来，祂们都像是副本boss。”

“人鱼我能理解，毕竟祂就是游戏的核心角色。至于女巫，我可以听听你的推断过程吗？”

“如果没有村民视人命于草芥的活祭，作为怨念产物的海巫就不会存在，而一旦她消失，村民就失去了寻求人鱼庇护的理由。她是引起飓风的那只蝴蝶，缺了她，这个故事根本不会成立。”

“所以你想要怎么做呢，又或者说，你希望我帮你完成些什么？”用爱与和平感化boss的难度不亚于小魔仙站在古拉拉黑暗之神面前，挥舞着魔仙棒说：让我来朵蜜你吧！

“我想先这样……如果不行再这样……，你觉得可行吗？”

祁遇不置可否。

………………

青之洞窟。

女巫迎来了两位熟客，她立马换上了营业招牌笑容：“呦～有什么想从我这儿换的不？比如，恢复你左手的功能？”

她的视线落在了祁遇下垂的手边，“可惜，你已经没什么值得交换的东西了。情感稀薄、人性残缺，就连灵魂都不完整，如果你一定要换的话……嘻嘻。”

李美美讶异地睁大了眼睛，尽管克制了情绪，但她的目光还是止不住地在祁遇身上打转。

“还是这个小姑娘更有资本。告诉姐姐你想换什么呀……哦，我知道了，你渴求答案——想知道你在外期间，他们遭遇了什么，对不对？”女巫像是有读心术般精准地猜出了她的想法，“你想要回顾当时的场景吗？”

“不必。”祁遇冷声道。

“没问你，扫兴的家伙！”女巫气鼓鼓的扬起了腕足，作势要打，但一想到那尊拆了她触手的瘟神，又悻悻收回了手。

“我的愿望是——回到过去，改变你的命运。”李美美认真地看向女巫，“我想让你获得幸福。”

“痴人说梦。小妹妹，我的时间很宝贵，没空听你讲这些异想天开的故事，如果没别的需求……”

“我用东西来换！”

“嗯？”海巫挑了挑眉，“拯救别人的代价异常高昂，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这个决定势必会搭上你最宝贵的东西，比如说，生命、人性、情感、回忆……你有多少砝码能肆意挥霍？”

“你的这位哥哥可是经验丰富呢，你不妨看看他现在的下场再做决定。”海巫冲李美美戏谑地眨眨眼睛，“如果你想和他一样，那就当我没说。”

“我赌上……”她想，就算失去了两三样东西也不会立即死去，所以没什么可害怕的。只是有一个声音抢在了她前面：“我赌命。”

“你没有命可赌。”章鱼触手气急败坏地乱拍，“我不做亏本生意！退退退！”

“人性呢？”

“我不和同行抢活儿！就知道问问问，烦死了你！”

“哪个同行？”

饶是再迟钝，海巫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套话了，被白嫖了两个问题的她气成了河豚状：“干嘛告诉你，你谁啊！”

“如果她失败了，我就留在这里供你取乐，如何？”祁遇摩挲着［魔王］的戒指，破碎的宝石切面上映出了一道蝴蝶虚影。在他把刀子三兄弟的老幺交付给李行之时，对方似乎也将什么东西藏在了他身上——更确切地说，他的随身道具里。

他想用这张未知的底牌赌一次，赌一次足够好运的可能性。

“好。”女巫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喉咙，明明她并未回应，却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她的身体里传了出来——是谁？

她渐渐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那些荧蓝色的虫子似乎从胃袋里复活了，它们肆无忌惮地操纵着她的视觉、听觉和触觉，那个叫“祁遇”的青年突然变得格外香甜可口。

不对劲，不对劲。女巫的意识在虫沼里沉沦，她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许诺的誓词可不能轻易反悔，永远留下来陪我吧。”

每一条蠕虫都在狂热中叫嚷着，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这种癫狂的情绪就像是某种传染性极强的病毒，让虫群彻底丧失了理性思考的能力。它们是奔涌不息的浪潮，也是最虔诚的狂信徒，它们在向神明一遍又一遍地朝圣。

“不要答应她！她刚刚看你的眼神有古怪，就像是被夺舍了。”李美美拽着祁遇完好的那只手，“我们回岸上，不换东西了！走啊！”

女巫不见了，祁遇也没有回答。她看到她紧拽着的手逐渐消融，最后化为粒子、散于空气。视野内的景物飞速倒退，就好像虚空中有谁拼命拨动着时钟的指针：潭水中的黑影越缩越小；村庄的灯火熄了又亮；红日西沉、明月东升。

不记得经历了多少个日夜交替、四季流转，她才恍惚站定。她用力踩踏着脚下的土地——是实的，不是幻觉，她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女巫存在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