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日元。
仅仅以十万日元的价格,女人便将自己的孩子卖了出去。
接到黑衣男人递过来的信封,她忙不迭地松开抓着女孩的手,一手执信封,另一只手接着倒出来的纸币,当着男人的面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清点了起来。
明明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十张纸币,女人却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她又耐心地抽出每一张纸币,在灯光下看了许久,甚至还仔细地上手摩挲,辨别真伪。
“喂,”黑衣男人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要确定到什么时候,我可没什么耐心。”
“既然钱已经给你了,那孩子我现在就要带走。”
“稍等一下,马上。“听到男人的催促声,女人迅速地再次确认了一遍数额,然后将身边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推搡到门外。
注视着女孩紧盯着自己的视线,女人烦躁地抓了抓如同枯草般干枯的头发,说道:“你也别怪我,能把你养到这么大我也很不容易了,你总该为我做些贡献。要不是……”女人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要不是什么呢?
要不是自己当年迫不得已,女人也不会将孩子生下来。
孩子的诞生是源于一场金钱与□□的交易。
这里是横滨贫民窟,整个横滨市最边缘,最落魄的地方,作为一个仅仅有漂亮的脸蛋却没有任何自保与维生能力的女人,该如何在贫民窟生存下去,想必也就不需要让她做过多的赘述了。
女人并没想到她会意外怀孕,毕竟她在每次事后都做了措施,兴许是哪次措施没做到位,或者是家里的避孕药物已经过期,反正等她发现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很大了,地下诊所的女医生委婉地告诉她,若是真的要打掉这个孩子,女人有极大的可能会一尸两命。
为了活命,她实在没办法才迫不得已地接受了这个孩子。
起初女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不过是多了一张嘴巴而已,她试图这样安慰自己,可等孩子真的生下来,她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错得有多离谱。
后来的她曾无数次地后悔过自己的决定:若是可以的话,她宁愿回到还没将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即使是一尸两命,也好过接下来长期的受罪。
是的,受罪。
从生下孩子的那时候起,女人无一刻不在受罪。
因为没有足够的钱住正规医院,女人只能在地下诊所生产。对于那些地下诊所的黑医而言,堕胎的女人很常见,可要将孩子正常的接生……他们还真就没什么经验。
因为地下黑医不当的操作,女人的身上多了一条贯穿整个腹部的疤痕,看起来丑陋而狰狞,可怖得很,再也恢复不了生产之前的白皙光滑。
她的脸上也因为黑色素的沉淀开始长斑,再加上严重的产后抑郁,睡眠不足等等因素,她脸上的斑越来越严重,和以前漂亮的她完全判若两人。为了出门不吓到其他人,她不得不在脸上涂上厚厚的粉来遮盖。
紧接下来的便是衰老。
脸上的斑斑点点尚且可以用化妆品来遮盖,但皮肤的松弛是骗不了人的。
总之,苦难并没有放过这个贫困的女人,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接待客人了,只能守着之前积攒下来的资产坐吃山空。
所幸女人生下来的孩子还算乖巧,她像是知道这位母亲到底有多辛苦,从生下来开始就依偎在女人的怀里不哭不闹,省去了女人不少麻烦。
不过若非如此,女人在生下孩子的下一刻,大概就会将这个小小的生命扼杀在摇篮之中。
女人就这样独自带着孩子相依为命到了如今,直到她仅剩的资产再也负担不起她们母女二人接下来的生活,女人狠了狠心,找了个人贩子上门打算将自己的孩子卖出去。
于是便有了如上的一幕。
“嗯,我知道。”女孩点了点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她像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即使知道自己今天会被生身母亲卖出去,她的脸上也没有太多的,类似于怨恨或者是愤怒的情绪。
注视着孩子澄澈的目光,女人的心里面既心虚又愧疚。她或许的确是爱着女儿的,无论如何女孩也是她怀胎十月所生下来的一块肉。
但是,这份爱在长期苦难的消磨下,已经逐渐变得微弱,趋近于无。
她清楚地知晓,若是她不将女儿卖出去,她们两个人都会死。
比起前方看不到尽头的未来,她还不如期待一下会有善良的好心人愿意从人贩子手中将自己的女儿买走,即使她同样知道这概率小得可怜。
说她自私也好,说她无情也罢,为了逃避自己的愧疚,她只能这样想。
她只是想活下去。
黑衣男人显然没兴趣继续看什么母女分别的戏剧,他还赶着早些回去交差。
于是男人恶狠狠地拉了女孩一把,粗鲁的动作让她一个踉跄,女孩差点站不稳身子,但她没敢说什么,收敛起自己不舍的情绪,低下头安静地跟在男人的身后。
她往后的生命由不得自己做主,所以她没有任何任性的权利。
趁着黑衣男人走在前面的空挡,她回了一下头,眼神留恋地看着她曾经生活的地方,却发现背后的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
女孩黯了黯眸子。
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家了……
至于门的背后,是女人颓然而无措的身影。
形销骨立的女人跪倒在地上,眼中蓄满了泪珠,她似乎很想放肆地大哭一场,但又觉得自己这个母亲做得实在不够称职,所以她默默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咽下心中的诸般苦楚,自嘲地笑了一声。
她有什么权利痛哭?
但笑着笑着,止不住的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眼眶滑落。
——
黑衣男人带着拐来的孩子,包括女孩一共三男两女,来到了一座废弃的港口处。
临近港口的地方停着一辆走私轮渡。
今天晚上,这艘轮渡就会启航,将关在里面的女人小孩运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男人随意地将孩子们丢进了一个禁闭船舱,在锁好船舱的门之后,他便和门外的守卫勾肩搭背的结伴去喝酒。
因为女孩表现得很听话,黑衣男子并没有用绳子将她绑起来,她得到了在狭窄船舱内活动的自由。
女孩打量了一下和自己关在一起的男男女女,随后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少女,并不怎么引人注目,浑身被斗篷包裹得严严实实,就连兜帽也遮挡住了她的大部分容颜,只露出了一个白皙精致的下巴。
至于女孩关注她的理由……
与这里只顾着抽泣的其他孩子不同,那人只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不发一言,甚至连一个动作都没有,安静得像是一座雕塑。
奇怪的人,又或者是和自己一样的……没有父母或者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因为知道世界上不存在奇迹,所以也不会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出于微妙的同理心作祟,又或许是为了让她接下来的旅途没那么孤独,女孩迈着小小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挪到了角落边上,主动展示自己的友好:“喂,看来我们接下来要呆在一起了,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披着斗篷的怪女孩并没有理她,依旧低头事不关己地抱着手臂,甚至连眼神也不愿意给她一个,半分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女孩:“好吧。”
主动展示自己的友好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若说不失落自然是假的,但女孩并没有气馁,而是就近在对方身侧坐了下来,自顾自地说道:“我叫鹤田樱,妈妈说我出生在樱花盛开的时节,所以干脆就给我起了“樱”这个名字……“
她絮絮叨叨地开始讲述她的一生。
就连鹤田樱本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向一个陌生人讲述自己的经历。
或许是因为她的内心太过孤独了,她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鲜少遇见其他同龄人。至于母亲,养育她已经足够辛苦,早熟的鹤田樱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去打搅她。
又或许是她内心压抑的情绪太深,想要将自己的过去肆无忌惮地讲出来,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抛弃过去,去迎接看不到未来的明天。
伴随着周边孩子的啜泣声,鹤田樱缓慢地叙述着自己的故事,旁边的人也许会听,也许不会,但她也不怎么在乎,她只是想要讲述自己的故事而已。
说是经历,其实也没多少,挺短暂的,她的前半生本就贫瘠而无聊。
她能讲出什么来呢?无非是和母亲在一起的,那些在底层贫民窟挣扎着求生的日子罢了。
所以故事到母亲将鹤田樱卖给人贩子之后便步入了尾声。
鹤田樱抬头看了看那位奇怪的倾听者,对方依旧是一幅漠不关心的样子,连一丝一毫的动作都没有。
纵然心中早有准备,鹤田樱的内心还是不怎么明朗。
就在她准备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自言自语之时,本以为不会说话的斗篷怪人突然发出了声音:“胧。”
鹤田樱:“欸?”她一时没反映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有一说一,斗篷怪人的声音还挺好听的,就像是……呃……出生于贫民窟的鹤田樱水平有限,并不怎么会形容,她思考良久,得到了以下结论:大概就像是深夜里,她躺在床上即将入睡的时候,屋外传来的淅淅沥沥的雨的声音,又清又冷。
有这样声音的女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呢?鹤田樱想象不出来,这也让她更好奇那副隐藏在斗篷里的容颜,但无奈对方遮挡得严严实实,她半点也看不见。
“胧。”斗篷怪人又重复了一声:“你不是问我的名字吗?”
“而且,”她的语气颇为古怪地问道:“你们人类都这么聒噪的吗?随意拉过一个人就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才不是随意拉人!鹤田樱很想反驳一声,但她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反驳,总不能说:“我和你一见如故吧。”
也不是不行,但总感觉她要是真的这样说,会被对方当成神经病!
而且,什么叫“你们人类?”鹤田樱小小的脑瓜子cpu有些过载。
但眼下也来不及让她继续思考了,因为她听见斗篷人继续说道:“算了,接下来离我远点,若是发生什么事我可不负责。”
鹤田樱:?
她看到斗篷怪人蓦地站起身来,从腰间拔出了一把小太刀。
等等?哪儿来的刀?鹤田樱瞳孔骤缩,脸上写满了震惊。
就算斗篷下真的能藏刀,它是怎么躲过人贩子的搜查混进来的?
这是个好问题,然而没人能解答她的疑惑,唯一的知情者也不会回答她。
……
狭窄的船舱内突然有人拔刀。
这件事显然让那些还在啜泣的孩子们心生恐惧。
四下里一阵骚动,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就这么传到了船舱外面。
“吵什么吵?还想不想活了?”禁闭舱的大门被猛地一脚踹开,黑衣男子神色凶狠地站在外面,脸上写满了凶恶。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此生的时间就此结束。
飞溅的血液似乎停在了半空中。
此刻男人的大脑无比清醒,却只能以一种相当奇妙的第三者视角看着一道黑色的残影划过他的脖颈。
颈动脉上的血管被撕裂了开来。
他和那个站在船舱外的一动不动的自己对上了视线。
男人瞪着眼睛,脸上还带着狰狞的怒意,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已经失去了生命。
直到“救命啊!”“杀人了!”这样的尖叫声传满了整个船舱。
他才恍惚地意识到:
啊,原来他已经死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