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的一声脆响,晏朔脸色煞白地对上了掌柜惊愕的眼神。
手中的铜镜竟被生生按碎,他回过神来,赶忙补上银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铺子。
回到公主府,晏朔便急着去见聂蕊。
只是那原本欲脱口而出的疑问,在见到聂蕊的瞬间,生出一股子没着落的无力。
聂蕊坐在榻上,身前的矮桌上摆放着各式精美的香球。她低垂着头,长睫卷翘浓密,纤细白皙的手指正捏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鎏金香球把玩,轻慢的动作透着几分百无聊赖。
“银钱不够?” 她略略扬起半张脸视线转来,精致的眉眼间似有春水潋滟。
“够的。” 晏朔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茫然。
聂蕊察觉到些许怪异,一股铁锈腥气飘来,她的目光随之落在晏朔的手上,眼神微凝:“怎么弄的?”
晏朔这才发觉手流血了:“不小心弄破了店家的镜子。”
聂蕊眉头轻蹙,唤来思谨拿药,亲自为他包扎伤口。
云姑的死与垂怜阁的失火之事,想必是同一伙人所为。李鱼的话颠三倒四,不可全然相信。况且晏朔并不认为聂蕊会加害于他,她想要他的命轻而易举。只是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不解,谁能在短时间内找到模仿字迹的人?谁能平白捏造出假的身契?倘若这一切从开始都是算计……晏朔浑身发寒。
他希望是自己自作多情,可在这齐阳城中,有这般能耐之人又能有几个?可既是算计,为何又要让李文山跟着他?
是不信他,还是怕他不自量力去谢云晗面前闹事?如此看来,他平日出入看似畅通无阻,实则他的一举一动皆在聂蕊的掌控之中。
温热的呼吸拂落,晏朔声音发涩:“奴半路去了钗环铺子,但没买东西,之后没在去别的地方,便回来了。”
聂蕊动作微顿,“说这些做什么?”
“过几日奴的姑姑便下葬了,那时,您能陪着奴吗?”晏朔勉强扯了扯唇角,声音艰难而苦涩,“奴没有亲人了。”
涉及殡葬之事,况且只是一个小奴的亲人,这本不该由公主出面。
晏朔的眼尾微微泛红,薄如纸张的脸上带着抹透明的颓败之色,好不可怜。
在思语惊愕的目光中,聂蕊竟点头应允。
*
坠在半空的厚重的云絮终是承载不住,落了雪。
云姑曾和晏朔说过,她不奢求什么死后风光,只求有一张棺椁下葬便足以。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与小姐相伴而眠。
晏朔遵从她的话,丧礼一切从简,将她安葬于娘亲身畔。
大片的雪花飞扬,单薄的身影跪在名为张秀云的墓前,久久不动。
“天寒,公主可要先回去?”思谨和思语侧身遮挡着凛冽寒风,只是效果甚微。
纷飞的碎雪裹挟着风,如针芒刺面,聂蕊眯了眯眼,她厌憎冬日,厌憎落雪。
只是人在悲伤的时候,心防总比平时脆弱。她觉得,在下一场雪降临之前,任务该结束了。
晏朔穿着惨白的丧服,整个人几乎要被风雪淹去。聂蕊撑伞走近,皓腕轻压伞面倾垂,挡住扑面而来的大半风雪。
残雪覆于青丝,仿若华发早生。察觉到她的动作,晏朔眼睫轻颤。
“奴的外祖父是个童生,母亲是他的独女,自幼被娇养的天真不知事。就在外祖父准备为母亲招婿时,醉酒染了伤寒,致使家中散尽银钱却无好转迹象。也不知道垂怜阁老鸨从哪里得了消息,上门称愿借银钱予母亲,且知晓一位擅治风寒的大夫,可以帮忙医治。母亲情急之下借了钱并托其寻了大夫来,可那大夫未能医好外祖父,不过半月,外祖父便离世,徒留一堆债务。”
“外祖父刚下葬,老鸨便带人索债,称若还不上便以人抵债。母亲还欠着旁人钱财,无人愿施援手,都想让她把自个儿抵了钱,把借的钱还给他们。后来,除了母亲和云姑,众人都皆大欢喜。”
风雪渐大,吹的人睁不开眼,晏朔恍若未觉:“母亲生的貌美又懂琴棋书画,老鸨将她当做花魁培养。初次挂牌那夜,母亲本欲寻死,幸被一个外地来的富家公子救下。”
“云姑说那公子出手阔绰,样貌不凡谈吐文雅,竟让母亲忘却所处境地,生了爱慕之意。而那人发觉这点后,更是对母亲温情脉脉。一个月后那公子离开,临行前与母亲约定,让母亲静候。待他归家禀明双亲,便回来为母亲赎身,娶她为妻。”
“这种话,一听就是假的,母亲却深信不疑。不久母亲有孕,苦等无果,那人没有在回来。所有的劝导母亲都听不进去,日夜忧思郁累。生下我时更是亏了气血,容身价容貌再不复此前,老鸨恨的厉害。此后数年对母亲百般折磨,可即便母亲奄奄一息,还在期盼他回来,直至身亡命殒。”
“云姑往昔常叹母亲痴心愚笨……”
晏朔怔怔望着眼前的墓碑:“可母亲早就放了她身契,她本可以离开的,却随母亲一同进了垂怜阁。明明她不用遭受这些……甚至后来母亲故去,她也有机会脱身,却因为我一再退让……”
话语被风吹的断断续续,牵缠着沉重的霜寒。聂蕊不会安慰人,她沉默了会儿,抬起被冻僵的手,拂去他肩头的残雪。
“这如戏本子一般的故事,不过是富家公子随性而起的风流韵事,却要母亲和云姑的后半生,来填我这个苦果。”
晏朔身形轻颤,喉间逸出一声悲戚自嘲,素白面庞不见丝毫血色:“公主,您说他为何如此?既然无意,为何还要诓骗?”
对上他哀切不解的目光,聂蕊再一次惊觉她的卑劣。
呼吸微滞,刹那间她恢复坦然:“这世上,总有些无耻之人会把旁人的心意当做战果。”
那您会如此吗?
晏朔直直仰视着聂蕊:“待日后公主离开齐阳,能带着奴吗?”
霜白的眼睫下,剔透琉璃的眸子被寒意欺凌的伶仃无助。
这一刻漫天的乱琼碎玉好似静止,毋庸置疑的答案停在嘴边,聂蕊瞳色幽沉。
系统给的任务看似单一,实则是两个。其一,晏朔的喜欢,其二,他留在齐阳。为了任务,她此时应该哄骗他说会带他离开,这是任务的推进的最佳选择。亦或者避而不谈,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她不可能带他去京都,如果没有意外,她也不会在回来。
这样的无耻之徒里,有聂蕊一个,她和那些人是同样的卑鄙。尽管目的不同,结果也不过是殊途同归。之前她从未想过,她离开后晏朔要何去何从。
无需粉饰,她坦然承认自身卑鄙无耻,但仅此而已。
晏朔眼中毫无掩饰的孤注一掷的情意,此时实在太过容易捕捉。
聂蕊忽觉喉间干涩,她想,只差一句回答罢了。任务完成契机很多,不必急于当下,至少此刻她不想骗他。
“京都冬日气候干燥,你不会适应的。我也不喜欢那里,很快就会回来。” 栖于聂蕊乌发鬓角碎雪,泛着沁人的寒意。
即便她语气再是轻柔,措辞再是委婉,拒绝之意昭然若揭。
“奴知道了。”晏朔低下头,脸上的表情被寒意冻的僵硬。
她要离开齐阳,和谢云晗一起。
她不愿意带他走,他将和娘亲一样被丢弃。即便乖巧顺从,仍难逃被撇下的命运。
若一味苦等,他将重蹈母亲的覆辙 —— 抱恨而终。
寒风刺骨,心口疼痛绵延不绝。
回去的路上,系统忍不住问:“宿主,刚刚您怎么不问晏朔呀?”
聂蕊换了一身衣裳拢着手炉,感受着身体渐渐回暖,懒懒阖目。
“宿主,您是心软了吗?”520不解,刚刚明明是个大好的机会,它这个系统都看出来了,宿主不会没发现。只是宿主不喜欢被约束,它刚刚也不敢吭声。它不觉得是聂蕊懈怠,毕竟常去男主那里打卡的附加任务,宿主讨厌却也没推辞。
这让520有些茫然,往常最注重结果的人,却在任务最近接近成功时候停下了。
“心软?”
这个词于聂蕊而言太过陌生,没有人用过这样的词形容她,不过520不是人。
乌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幽光,聂蕊放松身子倚在车壁上:“你就当我心软了吧。”
*
自那日后,晏朔性子更为沉默了。而聂蕊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去问那个她想得到的答案。他日日在外奔波,去寻找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
可凶手不是普通人,甚至凶手不是齐阳的人。他不会找到任何线索,甚至当一切有了端倪,他也难以察觉。
郡守遣人禀报,垂怜阁失火前一日,齐阳城来了一伙外乡人。最终查明,他们来自京都,目的是送信。
聂蕊等着晏朔求助于她,如此便可顺理成章究问,任务也能水到渠成完成。只是他没有,他没有在让聂蕊帮他,只选择自己去查。
对于这点,聂蕊有些不快。毕竟,亏欠是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