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者,日光也。”云和伸手示意,梨兰上前帮她挽好袖子,铺开宣纸。
虽然忘了从前的事,但写的字却与从前一样。刚落笔稍觉滞涩,两笔之后便流畅许多。云和写下一个大字,思忖一会,笑道:“驸马这个字换的好。”
殷道衡显然松了一口气,云和疑惑,问他为何,殷道衡说:“方才我与陛下打赌,陛下说我换了这个字,公主肯定还会生气。”
“生气?”云和将整首诗重读一遍,不明所以,“不过是斟酌字句罢了,为什么要生气?”
梨兰在旁笑道:“怎么不会生气,您从前与驸马斟酌字句,若是话不投机,您可是会把驸马赶出去的。”
云和颇为意外,再问一遍殷道衡,殷道衡也点头说是。
“怎会?”云和疑惑道:“驸马方才说我‘还会生气’,我从前为换字这种事情生气过?”
殷道衡便将中秋那天发生的,除开风月旖旎和他心猿意马的内容,跟她讲了一遍。
梨兰在旁打趣道:“公主有时候就是小孩脾气,那天又喝了酒,这是跟驸马耍娇呢。”
不得不说,即使大多数时候殷道衡都嫌梨兰嘴快跳脱,怀疑性子冷清的长公主是怎么容忍了这丫头多么多年。但少部分时候,比如说现在,他又喜欢她这个什么话都敢说的性子。
这话说得,深得他意。
怕云和恼,殷道衡扯回话题,拿笔在纸上将诗句写下来。正想要就题发挥多聊几句,抬头却见云和神色恍惚,脸色十分难看。
不只是殷道衡,梨兰注意到也被吓了一跳,“公主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了?”
云和抬眼定定看着殷道衡,片刻移开视线,神色疏淡,“有些困了。”
不等殷道衡再说什么,云和垂下眼冷淡道:“我想小睡一会,驸马先去忙吧。”
莫名其妙收到一张逐客令的殷道衡不知道自己又是哪句话说错了,迷迷糊糊被扫地出门,过了一会梨兰又追上来,“公主方才说,驸马为国操劳实在辛苦,还请驸马注意休息。”
“……代我谢过公主。”殷道衡只好当做是梨兰那句调笑惹恼了云和,暂时放下这件事,留住梨兰问道:“我去青州之后,公主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吗?”
“特别的事?”听说事关云和遇刺原委,梨兰认真起来仔细回忆,“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您走了之后公主起居一如平时,读书练字写诗。偶尔有客人来拜访,殷夫人来过,郭小姐来过,卞公子来过。还有各家来送诗会帖子送腊八节礼的,公主有的见了,有的没见。”
“出门的话,一是去宫里,二是去项先生处,三是卞公子约公主出门。”
“卞修平约公主去了哪?”
“只有一次我们跟着,是去南纸店,卞公子说掌柜收到一刀宋纸,公主感兴趣就去了。不过那纸公主似乎不喜欢,就没有买。卞公子便说请公主喝茶赔罪,在兴荣茶庄喝了茶,遣开我们说了半天的话,公主就回府了。之后两次卞公子约公主出门,都没让我们跟着,所以公主去了哪我们也不清楚。”
“你没问?”
“问了,公主不说。”梨兰猛地想起什么,“若说特别的,卞公子约公主出去,回来时公主心情都不太好。也不看书了,就坐在窗边发呆,每次都要神游一个时辰。”
殷道衡再次在卞修平的名字上重重画下一个圈。
绝对有问题。
“还有,腊八那天公主心情也不好,”梨兰朝这个方向一想,发现了许多线索,“白日还好好的,傍晚在宫宴前进宫陪太后和皇上说了会话,之后公主就一直郁郁寡欢。当时皇上太后以为公主心情不好是因为项先生在宫宴上请辞,所以没多问,如今一想,公主早就知道项先生要告老还乡,怎么会到腊八才感伤。”
殷道衡缓缓皱起眉,若不是梨兰这么说,他也不会发现这点奇怪。
项先生是云和的老师,当年先帝三顾茅庐将项先生请出山,本意是想请他做太子傅。但作为隐士高人,项先生也有自己的古怪规矩,想当他的学生必须要通过他的三重考验。
结果,太子没有通过考验,反而是路过上书房,信口一试的云和得了项先生青眼。
于是长公主聪颖机敏之名再次传于天下,往后十年,云和跟随项先生学习,待项先生亦师亦父。先帝在时曾笑言,不如就让项先生收了卞修平做义子,再将云和下嫁卞修平,坐实了这师父之名。
庆幸的是长公主与卞修平做了十年师兄妹,没有产生男女之情,甚至有些嫌弃这个师兄,不然今天也就没有殷道衡什么事了。这是题外话,不提也罢。
梨兰突然击掌道:“对了,腊八那天,项先生给了公主一本书。”
书?
殷道衡隐隐觉得这本书也许就是突破口,“书在哪?”
长公主爱书天下皆知,未出嫁前,先帝在宫中为长公主修藏书阁,鼓励天下藏书人家献书供宫中抄录。出嫁后,云和并没将整座藏书阁都搬走,只是带走了平时自己喜欢的、抄录的副本。
但即使是这样,公主府的藏书也颇为壮观。
公主府内有大书房两间,一间在外院,连着厢房,平时也是殷道衡休息做事的地方;一间在内院,云和的藏书都在这里,每到潮湿的季节,晒书收书要动用府上一半的人来帮忙。
公主府还有一间小书房,由云和所居正房的耳房改成,陈设布置比大书房明快简洁许多,光线也好,云和常在小书房读书练字。
梨兰先去打探一番,确定云和在内间休息,偷拿了钥匙,带着殷道衡做贼一样溜进了小书房。
小书房平时上锁,不许人随便进,下人知道长公主敬惜字纸,也不去犯这个忌讳。这次是长公主遇刺事关重大,梨兰又想着万一公主动怒,反正有驸马顶在前面。
“公主出事之后,再没进过小书房,我也没顾得上,好多天没有人打扫了。”梨兰推开门,挥了挥眼前的尘埃,“您快点,万一待会公主听见,发脾气谁都受不住。”
殷道衡自然知道,他在门口站了一会,记住书房内的陈设,想象着云和在这里的行走坐卧。这小书房,连他也没进来过。
梨兰已经在书桌前翻找起来,“是一本封面上没有字的书,装订的很粗陋,您一见就知道了。”
按梨兰的描述,那确实应该是一本很显眼的书,在长公主精致的书房里该显得格格不入。然而两人翻找半天,梨兰将所有云和可能放书的地方都找了个遍,殷道衡甚至还在墙上地上寻到两处暗格,却唯独没能找到这本书。
“梨兰姐姐……”
梨兰和殷道衡都吓了一跳,转身看见扒在门边怯生生的小丫鬟,梨兰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您怎么了,小书房不是……”小丫鬟瞄了一眼殷道衡,没敢提小书房不许人进的规矩,只低下头说:“公主问您呢。”
“公主醒了?”
“公主压根就没睡,”小丫鬟惶惶道:“连安神香也让我们撤了,只是坐在床边想事情,听见有动静就让我们来看看……您找什么呢”
梨兰将她从门口拉走,小声道:“我只是来打扫一下小书房,明白吗。”
小丫鬟窥了一眼她背后缓缓走出来,冷冷盯着他的驸马,只觉一道寒意扑面而来。小丫鬟低下头,犹犹豫豫道:“可公主要是问起来……”
“公主若是问你便说,我自会向公主请罪。可公主若不问,你就不要多嘴。”梨兰多年大丫鬟不是白做的,云和宠着她任她跋扈,梨兰在府中积威颇深,连宫中出来的老嬷嬷也不敢在她面前拿乔,何况是主子都不太认识的小丫鬟。
小丫鬟讷讷道:“记住了。”
殷道衡看着她们,始终未发一言,直到梨兰打发了小丫鬟才说:“她们很忠心,挺好的。”
梨兰这时候也来不及得意自己的治家手段,匆匆检查一遍书房里东西没有明显移位的,关门上锁。
“这件事我会继续去查,”殷道衡低声道:“你真的不知道那本书写的什么吗。”
梨兰张了张嘴,明显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您不如去寻卞公子吧,卞公子一定知道。”
殷道衡望着她匆匆回正屋复命,心知她一定还知道更多的细枝末节,只是如今不是盘问的好时候,只好暂时放过。
一本找不到的书。
最后的突破口,仍然在卞修平身上。
殷道衡又叫来乐山,催问寻人进度。
安神香的味道淡了,屋内药香显得浓郁起来,混着一股清冽竹香,直让梨兰心里发毛。
她快步赶回来,进屋时小丫鬟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梨兰硬着头皮进屋,见云和坐在桌边,用钗尾拨弄着匣中粉末。
清冽的竹香便是从这里传来。
“您怎么把它拿出来了,”梨兰强笑道:“这匣香您不用很久了,一直搁在柜顶上,您看您的手,都沾上灰了。杏儿,怎么还站着,去打水来,给公主……”
梨兰一低头,见云和正抬眼瞧她,眉眼疏淡,凉的让人心中一颤。
梨兰不禁失了声。
主仆两人似是僵持住,半晌,梨兰缓缓蹲下,扶着云和的膝头,涩然道:“您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