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的事?
房上的雪经太阳照融化,雪水从屋檐滴答落下,凝成一排冰凌,折出斑斓的影。
建昭帝随手掰了一段下来,透过冰凌望天,“你想想,咱们都好好想想。”
许久,直到建昭帝手里的冰凌化成水,冻得手掌通红,殷道衡才艰涩开口:“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离京之前,他们交谈的时间寥寥无几。这是他们成亲以来的常态,即使面对面坐着,也是各看各的书,各做各的事。偶尔开口,也都是短句。
“公主累了?”“嗯。”“那就放下书歇一会吧。”“好。”
“驸马饿了?”“还好。”“梨兰,传饭。”
所谓相敬如宾,至亲至疏,莫过如此。
青州的事,他并不是临危受命。从事起建昭帝就与他通过气,让他做好准备,随时出发。
殷府那边他守口如瓶,但在公主府他对云和稍稍透露,他可能要出远门去办差,可能要去一两个月,能不能回来过年也不确定。
彼时是秋日,天高气爽,云和在院中葡萄架下看书。见他回来,她从贵妃榻上坐起,给他让出一半位置来。殷道衡深觉受宠若惊,连忙坐下。不敢贴着,留了一拳的缝隙,见云和清清淡淡地拧了一下眉,他便再挪远了一点,到贵妃榻的另一头坐着。
说了事,云和靠在扶手上静静看着他,似是反应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面上没有露出不舍或是其他殷道衡期待的表情,只慢吞吞地点了点头,说:“大丈夫志在四方,驸马想要建功立业,本宫自然支持。”
殷道衡咽回打好的腹稿,也郑重其事地说:“为国效力,义不容辞。”
“驸马放心去吧,京中一切本宫会照应,不必担忧。”云和放下手中书卷,招来乐山吩咐道:“去为驸马收整行装,冬日苦寒,你要尽心照顾。”
乐山在云和面前从来不敢嬉皮笑脸,躬身抱拳一板一眼地说:“奴才领命。”
殷道衡安慰自己:不管怎样,至少云和为他的事连手里读了一半的书都放下了,要知道长公主爱书如痴,读书时不许任何人打扰,从来没有读书读一半为旁的事分心。可见他在云和心中的分量,还是比别人重一点的。
当晚他们一同用晚膳,晚间公主留他过夜。
他洗漱回屋,见云和没有上床,而是坐在窗边,似是在望月亮。月华如水,为她披上一层朦胧的轻纱。长公主很瘦,弱不胜衣,似是要随时羽化飞天一般。世人因此称长公主有“仙气”,唯有天女下凡才能得此冰肌玉骨。他却欣赏不来,私心觉得她该多吃点,圆润康健才好。
他坐到她对面,发现她望的是庭中的倒影。屋里燃着灯烛,光从窗格的孔洞透出去,竟在庭中拼成一朵五瓣梅花。殷道衡细细看了窗格便知道这是工匠巧心,大概是知道长公主好风雅,窗格分别做的梅兰竹菊四君子。
云和推开的是“竹”之窗,望的是“梅”之影。
殷道衡自以为领会了此时意境,吟了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咏梅诗中,此句最佳,虽然与原诗原意不同,但仅从字面上颇合此时场景。
殷道衡美滋滋地想,接下来云和就会问他此句何解,他就讲灯影摇曳月华如水。再讲上一个生僻的典故,云和一定会感兴趣地追问典出何处,他们就可以一直这样聊,聊到床上去。如此良宵,说不定可以撤去一个枕头,同枕而眠,喃喃絮语,岂不美哉?
孰知云和并未如他所想就此句深谈,而是向窗外伸出手,似是要讨一捧月华。“新月娟娟,夜寒江静衔山斗。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
这是宋人汪藻的点绛唇,同样是写梅,与殷道衡吟的那首俏丽明快的七律不同,这阙词里寄了诗人的烦闷心绪,一个横一个瘦,平添多少萧索。
殷道衡将小心思藏起来,轻声问道:“公主有心事吗。”
云和将手一拢,似是真的掬了一捧月光,“驸马此行,要两个月吧。”
殷道衡没想到她是在意他出门的事情,心弦顿时一乱,强行按捺住雀跃和欣喜,稳重回道:“如果顺利的话,应该能在过年前解决。”
“朝政上的事我不懂,也不便过问。”云和将手伸到他面前,眉目间笼着轻愁,或许是殷道衡错觉,烛光下那人眼中晃过片刻的不舍与温情。“借此月光为驸马践行,万望保重自己,平安回来。”
她松开手,殷道衡似是真的接到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滚烫的,一直烧进了他心里。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殷道衡握住手中虚无的热度,郑重道:“一定。”
面前冷清的人眸中染了淡笑,转瞬既无,让人怀疑眼花。
“也希望,上次的问题,驸马能重新考虑,回来时,告诉我其他答案。”
上次?
建昭帝见殷道衡神色微变,挑眉道:“想到了?”
“不,和此事无关,”殷道衡口中发苦,“是……别的事。”
建昭帝拉长声音:“哦——别的事啊。”
殷道衡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只得化为一个长长的叹息。
建昭帝来了兴致,非要他说清楚。“不是朕插手你们夫妻家事哈,”建昭帝正经道:“你也知道太后身体不好,最挂心的就是你们相处融不融洽,生怕当年点错了鸳鸯,害你们一生。你跟我说了,也好让太后安心。”
“……是中秋那天。”
“哦——”建昭帝立即心领神会,“是你被赶出屋,整整一个月没能再进门的那次吧。”
殷道衡沉默下来。
建昭帝拍拍他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放心,没有多少人知道,也就是京城里大家随口那么一传,真的没人怀疑你夫纲不振,真的。”
建昭帝见殷道衡咬牙切齿满面狰狞,忍不住大笑出声。
其实也只是当时传一传。很多人都关心长公主与长驸马的婚后生活,京城大街小巷常有靠谱不靠谱的闲言碎语。关心两人如何相处的,关心两人房中事的,关心两人子嗣问题的。还有好事的喜欢盯着长公主与驸马的亲人如何来往,譬如媳妇和婆婆谁大,见面是谁给谁行礼。殷道衡赶赴青州时还有人在闲话,说长驸马不在,长公主与那个姓卞的来往频繁,明里暗里摘指长公主不守妇道,与人暗通款曲。
等到殷道衡持尚方宝剑,以青州知府的人头为肃清乱党之计开路的壮举传回京城之后,关于长公主府的传言渐渐变少了。
到云和意外遇刺失忆时,殷道衡已经在山东立下了赫赫威名。不止是青州,济南、东昌、济宁、东平及其它直隶州县,即使青州知府之后尚方宝剑再未出鞘,大小官员仍噤若寒蝉,老老实实配合办事,丝毫不敢马虎。雷霆震慑在先,怀柔安抚在后。辨明忠奸庸贤,关的关用的用,先稳时局再收民心。建昭帝在京每日收捷报也颇为心惊,殷道衡所作所为远超过他的预期。
是以殷道衡被人冠以“皇权血刃”的名头,一点也不夸张。
这个名号一传开,再也没有人敢道公主府的闲话。
也只有建昭帝不惧,还敢以此开玩笑。
“这是好事啊,”建昭帝促狭道:“夫妻之间打情骂俏,感情融洽,多好。”
殷道衡简直有苦说不出。
打情骂俏?
天知道他当时是怎么被赶出门的。
那天是中秋,白天他回殷府陪了会父母,傍晚与云和入宫陪太后用饭。席间建昭帝怂恿他喝酒,因建昭帝少年时曾迷恋醉酒险些伤了身子,即使如今已经改过,太后也管着建昭帝不许饮酒。但是那天气氛太好,太后松了口,让人将宫中菊花酒烫一壶端上来。
太后不饮酒,看着三个孩子分着喝了一壶,建昭帝只得了一小杯,剩下的却是被云和喝了大半。回府时云和已是微醺,飘飘然全无平日的清冷优雅,在马车里探了半个身子出去,说是要摘月亮。
那真是特别美好的一个夜晚,醉酒的长公主像一个顽童,主动来牵他的手,要带他去摘月亮。牵着他的手就不放开,一会嚷着头晕往他怀里栽。靠在他的怀里说不要走路,他说:“那我背您下车?”
她说:“抱。”
一个字,让殷道衡的心化成了三月的春水。
她窝在他怀里,轻轻的软软的一团,头靠在他的胸口,乖极了。
此夜良宵——殷道衡想。
事实也如此,她沐浴回来似是稍稍清醒了,不再闹着要带他去摘月亮,却也没反感他摸她的头发……亲上她温软的唇。
他们躺在床上,两肩之间的距离终于减少了一个枕头的长度。他牵着她的手,鼻尖萦绕着淡淡冷香,心猿意马。
这时,她突然问:“驸马。”
“公主?”
“你喜欢我吗。”
殷道衡当然说喜欢。
她又问:“那你喜欢我什么呢。”
殷道衡思忖许久她现在到底是醒酒了还是醉着,回答什么比较合适。最后觉得,她这醉酒最晚明早也清醒了,现在陈明心意固然能讨一时欢心,但明早清醒之后必然会被厌恶疏远,不是上上之策。
于是殷道衡说:“公主仪态万千,惊才绝艳,在下倾心不已。”
她没说话,似是困了,好一会才轻语道:“你喜欢我的诗吗。”
殷道衡当然说喜欢。
“那你最喜欢我哪一首诗呢。”
殷道衡精神一震,自觉讨好到了点子上,当即将长公主传唱天下的几首名篇细细道来,说这几首都颇为精彩,难分伯仲。“这几首都是公主幼年所作,眼界胸怀却不似幼童,可见公主天赋过人。”
她轻轻说:“确实都是我幼年所作。”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殷道衡说:“公主才情不逊于男子。”
她笑,说驸马过谦了,随即点了方才说的一首诗,说其中有一个字用的不好,请驸马帮忙换一个。
就是换这个字,换出了问题。
殷道衡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觉得换这个字不合韵脚,就被说是“轻视妇人”,最后被赶出了门。
建昭帝听完,摸着下巴砸吧一会,“所以,你重新考虑的答案是?”
殷道衡认真道:“换成阳字虽然合意但不合韵脚,不若换成昀字,指昭昭日光。”
建昭帝:“……”
殷道衡:“不好吗?”
建昭帝:“……”朕觉得她不是让你回答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