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这封信,云和想了很多,关于皇弟,关于母后,关于驸马。
虽不至于辗转反侧,但成日心事重重,成宿的睡不着,瞒不过自己的枕边人。
对了,枕边人。
云和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已经习惯了驸马从前院书房搬至内室,日日留宿。
“公主有心事?”
“算是吧。”天气渐渐热起来,驸马的体温像个火炉,散发着暖烘烘的热气,云和也不嫌弃,靠过去安心道:“我最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只是没有一个恰当的时机与驸马分享。”
“现在不行吗?”
芙蓉帐暖,按说是夫妻夜话的好时机,云和把玩着驸马的大手,犹豫道:“如果有一个人,一直在背后默默注视、关注着你,驸马会怎么看待这样的人呢。”
说罢,云和发现驸马的指尖不自觉的一颤。
云和疑惑回头:“驸马?”
殷道衡佯装平静道:“怎么突然这么问?公主想起什么了?”
“唔,”云和也在心虚,没有发现驸马与她如出一辙的情绪,小声说:“比如说,如果有一个人……”
话未说出口,梨兰突然瞧响屋门,“公主,不好了。”
语气急促,可知是出了大事,云和与殷道衡对视一眼,顾不得其他,忙起身让她进来说话。
梨兰话中带着哭腔:“宫中传出消息,太后晚间在太液池边纳凉,起身回宫时突然晕厥,昏迷不醒。”
匆匆更衣进宫,建昭帝已经等在慈宁宫,太医进进出出,建昭帝安慰云和:“母后无事,只是轻微中暑。”
“中暑怎么会昏迷不醒?”
太后悠悠转醒,听见她们对话,轻咳两声笑道:“毕竟上了年纪,小毛病也成大病了。”
“母后醒了!”
太医又是一番诊断,云和坐在太后床边握着太后的手,听太医们的语气不像是有大问题,渐渐放下了心。
太后道她大惊小怪,“没什么事,这么多太医都在呢。宫门快落锁了,早点回去吧。”
云和摇摇头,出来轻声与殷道衡商议,让殷道衡先回府,她想在宫里留几天陪伴太后。
殷道衡自无不许,摸了摸云和匆匆挽起的发髻,低声道:“那回去我让人把你用惯的东西送进来。”
“不必,我就是在宫中长大的,宫中什么也不缺。”
“至少把你的枕头被褥送过来,”殷道衡说:“你择床,猛地换了地方怕是睡不安稳。”
云和抿唇虚虚搂住他的腰,“没有驸马,我如何也睡不安稳。”
虽说这段时间他们互相说肉麻的私房话说得多了,然而这种程度的还是让两人一起红了脸。
殷道衡左右看看无人,将云和揽向自己,坐实这个拥抱,壮着胆子说:“没有公主,我也睡不安稳。等公主再回去,咱们,咱们……”
云和埋头在他胸前,声若蚊蝇:“嗯……”
建昭帝寻人找到这边,辣眼睛一般偏过头,嫌弃道:“不过是进宫住几天,偏让你们演的像是要生离死别一样。”
明月皎皎,两棵树的影子交叠,紧紧相拥。
云和洗漱卸妆,见内殿还亮着灯,不由嗔怪道:“您怎么还不休息。”
“母后不困,等你过来。”太后笑着揽过云和,“方才和驸马说什么悄悄话呢,也说给母后听听?”
云和不由红了脸,太后笑说:“从前我觉得昭儿后宫人多,肯定是他先开花结果,但现在看着,说不定是我的外孙先出生呢。”
云和讷讷道:“还早着呢。”
“早啊……不早了,”太后轻叹道:“云和都这么大了,母后也该撒手了。”
“您别这么说……”
“从前不觉得,一有个病痛,就真觉得自己老了,”太后不许云和打断,含笑道:“生老病死,命数是天定的。”
“有些话不早点说了,万一哪天昏过去再也醒不来,就再没有机会开口了。”
太后掀起被子要下地,云和拦住她:“您要拿什么,叫我就好了。”
“抽屉里,有个书匣,上次卢嬷嬷拿给你的那个。你拿来,打开。”
书匣内仍是那本幼学琼林,然而拿开之后,下面放着的竟是一本游记。云和不明所以,翻开扉页看到作者的署名,神色微晃。
虽非名家之流,但她好像在哪见过这个名字。
在哪?对了,这几天府里晒书,梨兰说书架的摆放都是很有讲究的。她从前把喜欢的摆在靠外的位置,一般喜欢的往后摆,没什么感觉的就只能待在书箱里,平时也不翻动,只晒书的时候能见一次天日。
她从前喜欢的书无非是什么经典子集、诗词歌赋,在这些“正经书”里,十分醒目的夹杂着一本游记。
那本游记的作者,就是这个名字。
“我府中好像有这本书,这是誊本?”
“不是你那本,你翻开看看,”太后温声道:“这是他另一本游记,而且是手稿,前些年有人意外获得。你从前很喜欢这个作者,我就遣人留意着,恰好遇到寻书的人,就献了上来。那年……你外祖母让我给你寻一本古籍道歉,我想古籍晦涩,不如游记让人开心。一直想给你,但是……”
轻抚泛黄透着陈腐味道的书页,云和转头抢在太后之前笑说:“母后。”
她挽起寝衣袖子,露出那道陈年的伤疤,轻轻说:“母后给我擦药好吗。”
殿内安静许久,太后拥住云和,虽是笑着,眼泪却扑簌簌止不住,哽咽道:“好,好。”
那本游记被压在母女交握的掌下,本就破破烂烂的扉页被揉搓出几道压痕,太后抽出它,轻叹道:“你小时候还说要访遍天下名山大川,要做大齐最出色的女诗人,后来却渐渐不提了。渐渐的,你连诗也不写了。”
云和微微一颤,恍然道:“您早就发现了吗。”
“其实,我已经很久都没能写出一首诗了……您会失望吗?”
太后紧紧抱住她,轻声道:“我以为你是被我伤到,不想再写了,于是给你买书,给你买笔墨纸砚。可你父皇对我说不是,他说……让你歇歇。”
胸前云和埋首的那块布料传来湿漉漉的热意,太后淡淡笑道:“不写就不写吧,外面的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儿写诗是为自己高兴,不是为了取悦那些韵脚都不明所以的庸人。不求我儿名留青史,不求我儿声名赫赫,但求我儿笑颜常在。”
“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丢下笔出去玩,我知道我儿还想去游历天下吧。待驸马得闲,让他陪你,你们四处去走走。写不出诗,写些随笔游记也好啊。只要我儿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她想去游历天下吗。
怎么不想呢。
不然十几年前读过的一本游记,怎么留到今天仍然是她最喜欢的书之一呢。
云和抬起头,目光对上太后带笑的眼,忍不住沉溺了进去。
父皇宠她,母后爱她。
只是因为,她是她。
没有任何原因,不附任何条件。
过几日,太后身体好转,移居行宫避暑礼佛。
云和留在京中没有相送,但隔几日便往行宫送一封信,说说京城的天气和身边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殷二小姐嫁入承恩侯府夫妻和睦,与上下相处都不错;譬如承恩侯老夫人最近因暑热也避去乡下田庄暂住;譬如宫中某位妃嫔有孕,说不定明年太后就能抱上长孙;譬如建昭帝最近立后的念头松动了,只是到底看中了哪家姑娘,连她也不透露。
太后看到这里,不禁提笔给她回信:哀家的长孙有望,外孙呢?
可想而知,女儿收到这封信定然会红脸,装作没有看到这段话。
太后笑笑,折起信纸让人送回京中。
伺候的宫人提醒:“太后,时候不早了,您该歇了。太医重新为您配了安神香,已经添上了。”
她近来多梦总睡不安稳,底下人心急,又是安神香又是宁神汤的。还因她正在礼佛,要请护国寺的大师来为她解梦。
解什么梦呢,她的梦没什么寓意,不过是从前的老皇历,在眼前一遍一遍地打转。
她家世不高,相貌平平,中人之姿而已。但她运气好,先帝做皇子时与她偶遇一面,然后她就嫁进了皇子府。没多久丈夫扳倒太子,又陆续扳倒几个兄弟,登上帝位,封她做皇后。先是生了一个绝顶聪明的女儿,极讨先帝喜欢。然后生了一个儿子,还不会说话就立做太子。儿子没费什么力就成了皇帝,她没费什么心思就成了太后。
顺风顺水,所有的波澜曲折都有丈夫、女儿、儿子替她挡下了。
她是个很幸运的人,以至于她想向别人说一说心里话,别人都会以为她是在故意炫耀。
可她确实过得很累。
先是要从一个小门小户养成的女儿,学着去做一个合格的皇子妃,然后要做一个宽容大度的皇后,而后要做一个不偏不倚睿智开明的母后。其实有的时候,她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不是不知道他们心思太多活得太累。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连自己都开解不了,怎么去帮他们解开心结。
先帝鲜少与她说重话,即使她刚做皇子妃的时候闹了不少笑话,即使她偷偷给妾室使绊子被发现……即使她在子女教养上有偏颇,先帝也只是说:“不能只怪你,朕也有责任。”
这好吗。
好吧。
这可能是很多妇人想也不敢想的丈夫模样。
是她不满足。
明明他与妾室们相处的时候不是这样,为什么与她相处时就丝毫见不到那种开怀肆意的笑容或是阴沉恼怒的冷脸。
他们相敬如宾了一辈子,到了她也不知道当初他为什么要娶她。
他仙去前,却含笑与她说,让自己那么苦。
到底是谁苦,是谁让谁苦。
自苦矣。
太后捂住眼睛,这几日做梦都是他的影子,是要去见他了吗。
你若是泉下有知,你就看着。你死了之后,儿子当皇帝,比你还有韬略。女儿嫁了人,两情相悦,神仙眷侣。
我当了太后。
你死了之后,我过得可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