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脯去筋切条剁茸,加盐、蛋清搅匀上劲。泡发竹荪切片,新鲜时蔬切段,黄瓜皮切细丝,香茹切块。用汤匙挖一勺鸡茸,抹平表面,饰以蔬菜、豆叶、黄瓜皮丝、香菇块,做成各种花形,上笼蒸片刻取出备用。荷包蛋窝于碗底,拉细面煮熟捞出,焯一遍竹荪,再用高汤氽一下倒入碗中。最后将蒸好的鸡茸花样浮到汤面即可。
公主府小厨房掌厨手艺了得,将一碗普普通通的鸡丝面做出百般花样,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殷道衡吃了半碗面,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回过头去,正好捉到从床帐后探出头、脸上还写着讶异与不可置信的云和。
“公主醒了?”他挑破荷包蛋的薄薄的表皮,黄澄澄的溏心诱人流淌,“方才离席早,腹中空空。‘人生口腹何足道,往往坐役七尺躯。’让公主见笑了。”
云和眼睁睁看着他心安理得吃面,平静得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再正常不过?
在她卧房吃面?
还不问一句她饿不饿,吃不吃?
云和盯着渐渐降下去的汤面,显然胳膊受伤并没有影响驸马爷进食的速度,一碗面很快见底,连条黄瓜皮丝都没给她留。
驸马爷矜贵地擦了擦手,站起身边收拾碗盘边说:“小厨房做点心手艺一般,还不如公主身边的丫鬟,但做汤面手艺还是不错的。譬如这碗鸡茸面,面条筋道,高汤鲜美,用鸡茸造型捏出的花样独出心裁。尤其是碗底窝着的这颗蛋,火候恰到好处,溏心嫩滑,入口即化。公主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诗,记得是……”
不要再念诗了!
云和打断他:“驸马只是来吃面的?”
殷道衡神色自然:“是啊。”
云和气闷,哦了一声,翻身躺下不再理他。
让他今晚去睡书房。
“方才臣还没说完,关于这个汤面,早在周时便有诗云……”
云和冷漠道:“驸马还有公务要忙,不如先回吧。”
“只说几句话的功夫,不要紧。就说这个汤面啊,在诗经里也有……”
云和再翻身,冷冷道:“驸马不必说了,我不想听。”
听到“我不想听”这四个字,殷道衡看着纱帐里窝着的身影笑了笑,将托盘交给等在门外满脸忐忑的梨兰。再转身回来,念叨道:“好,不说汤面,那臣跟公主说说这个荷包蛋,要怎样煮一颗溏心蛋可是门学问。鸡蛋本身品相如何不是最要紧的,主要是水温,这个水温啊……”
云和猛地翻身坐起,怀疑她的驸马今天吃错什么东西了。
殷道衡哦了一声:“看来公主对这个溏心蛋很有兴趣,那臣免不了要卖弄一番了。公主可知水开时是大的水泡在上,还是小的水泡在上,还是小的水泡浮到上面就变成了大水泡,还是……”
去他的溏心蛋吧,她再也不吃那见鬼的溏心蛋了。
云和不爽至极,掀开床帐认真道:“我不想听,驸马还是回前院去琢磨怎么煮溏心蛋吧。”
她甩下纱帐,气呼呼要再躺下,孰知那人竟掀起帐子,泰然自若在床边坐下。
云和不禁怀疑自己老成守礼的驸马被谁顶替了,殷道衡将纱帐挂到金钩上,转头见她气呼呼皱起的眉头,终是忍俊不禁道:“公主生气了?”
“驸马何意?”
“臣想开解公主,所以冒犯了。”殷道衡笑笑,“公主问臣何意,臣便直言相告。但反过来,如果我问公主有何烦恼,公主一定会说无事、无妨、无需担心。臣想知道公主的心思,所以故意激怒公主,让公主试着对臣直抒胸臆。”
云和只觉当头浇下一瓢热水,驸马拿着细齿木梳,一点点梳顺她炸起的长毛。
驸马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云和已经在心里打起小呼噜,面上还要绷着表情,听他说:“臣与公主成婚两年有余,外人常以相敬如宾等词称赞臣与公主夫妻平顺和睦,但臣觉得,夫妻之道并非如此。公主对臣,可以更恣意一些。”
“不仅是夫妻之道,公主对别人,也可以更随心一些。”殷道衡温声说:“比如不想听臣啰嗦,就可以直接说不想听,不必说臣公务繁忙等许多借口。比如想让梨兰做事,可以直接吩咐,不必绕弯子让她去猜公主的心思。再比如……若是公主对旁人有一直想说的话,大可以大胆一些,或许会有意料不到的转机呢。”
听到最后,云和明白了。
“驸马方才,是在与梨兰说话?”
殷道衡没有否认:“梨兰是个好丫头,对公主忠心耿耿,臣也只能逼问出一些细枝末节,妄加揣测而已。若是说错了,还请公主见谅。”
真是个好丫鬟啊。
殷道衡是谁。不要看驸马爷在公主府内如何和善可亲,他在府外可没有什么好名声。一次青州之行成就了驸马皇权血刃的威名,逼供诱供,驸马可是其中好手。仅板起脸便有不怒自威的气势,能把府里没见过什么血腥杀伐的小丫鬟吓到腿软,接连做上几天噩梦。
在这种情况下,梨兰也只是被逼问出一些细枝末节,怎一句忠心耿耿能够概括的。
好像身边所有人,包括她失忆后,时常被外头流言蜚语气得两眼泪垂的梨兰,都比她更坚强勇敢。
或许她真的是日子过得太好了,所以矫情又脆弱?
云和抿了抿唇,避开她自己的问题,淡笑道:“驸马说夫妻相处之道,可以更随意一些。我觉得,不仅是我要注意,驸马也可以更恣意一些。”
殷道衡明白过来,含笑道:“臣,不,我都听公主的。那公主现在该对我说什么?”
“我要吃鸡茸面,和驸马方才一样的。”
“好,小厨房灶上温着呢,我让梨兰去端来。”
“驸马早就计划好了?”
“公主莫怪。”
“驸马又与我生分了。”
“是我的错,任公主处罚。”
“那我要驸马喂我吃。”
话说出口,云和先闹了个大红脸,马上后悔想要将话收回,谁知殷道衡微微一怔,竟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两人面面相觑,床帐这方寸之间气氛忽得暧昧了起来,双双别开眼,耳根发烫。
然而谁都没有开口反言,直到梨兰将面碗端来,殷道衡没让她进屋,自己端了进来。云和下床在桌边坐下,看着他小心地挑起一律面盘在汤匙上,吹凉,再生疏地伸过来喂到她嘴边。
她吃下,掩着嘴咀嚼,与他四目相对,又不自觉笑起来。
一碗面吃完,食不知味。
“方才驸马没说完,如何才能煮出一枚完美的溏心蛋?”
“等明日我亲自下厨,煮给公主看如何。”
“驸马难得下厨,只煮一枚蛋未免大材小用吧。”
“臣会做的菜式不多,再炒一碟鸡蛋,煮一盅莲子粥如何。”
“那我就等着尝驸马的手艺了。”
“其实我好像还有什么事想问公主来着……”殷道衡与云和散步消食,望着枯树上扑棱翅膀飞走的雀儿,干脆将琐事放到脑后。
晚间就寝,梨兰铺好床有意无意地提起新年什么都要换新的,被子也绷了新被面,就是这床帐,好久都没换过了。再好的料子反复洗,都不如刚买的时候鲜亮了。
殷道衡给云和掖好被子,记在心里。
琢磨着这次买布料还是回家询问一下母亲的意见,免得再闹笑话。睡着前,殷道衡想起:对了,他是想问云和为什么知道他还被人砍过一次。
按理说,当时云和还不认得他才对。
劝人坦荡直言,其实他自己都不是一个干脆利落的人。对爱人,暗藏了多少年的心思至今都不敢流露于外;对家人,一笔烂账至今都没划割清楚。
像他这种人,也就是说话好听,轮到自己做事的时候就缩手缩脚、一塌糊涂了。
殷道衡自嘲笑笑,握住身边人的纤手,陷入梦乡。
云和睁开眼睛,怔怔望着他的侧脸。
他真好啊。
我真是喜欢他啊。
可我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呢。
出身,相貌,还是那已经不存在了的诗才?外表清高自诩实则懦弱不堪的性情?
回握住他的手,云和紧紧闭上眼睛。
不管。
这是我的驸马。
我的。
雀儿声叽喳,又是一个双双手臂麻木的清晨。
正月里的走亲访友、大小宴会,过了正月十五便可渐渐告一段落。
然而正月十五不是那么容易过的,小孩子高兴晚上可以游灯会,大人们还要从早忙到晚,一刻也不能安生。
公主府内务有梨兰,外事有驸马,云和无事一身轻,只需要进宫与太后、皇上用一顿团圆饭。饭后小坐一会,太后没有留她,催她出宫与驸马游灯会去。
殷道衡难得爽约,与殷明远回殷府用饭迟迟未归,乐山来传话的时候恨不得把自己钻进地缝里。
云和倒是没恼,蹙眉问他:“府里发生什么事了?”
“驸马爷为了小公子的事情与老太爷争了几句,具体的,爷说等回来亲自向您解释。”乐山小心翼翼地说:“驸马爷请您不必担心,也不必过去,他都能应付。”
殷府的事,想来她屡屡出面以势压人也不太好,云和便换下出门的衣裳,让小厨房准备宵夜等殷道衡回来。
谁知这一等,殷道衡竟是彻夜未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