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无妄之灾。
殷道衡方才呵斥那嘴上无德的狂徒没有怕过,被乱剑误伤臂膀,满手黏腻血迹也没有怕过,甚至还有余力应付与他致歉的承恩侯世子。
然而长公主面沉如水,匆匆进了屋子,四目相对,殷道衡忽然生出自己被捉奸在床般的胆颤与心虚。
从前有段时间京中陶坊流行,养尊处优惯了的夫人小姐们乍一看粗陶器皿还觉得新鲜,尤其可以自己亲手捏成送与陶坊烧制,算是不错的消遣。他回府时见到,便去陶坊订了些陶土给云和解闷。
为了这件陶器,长公主构思了三天,关在小书房画了三天图纸,认真得只差命钦天监挑一个良辰吉时才来制坯。长公主在艺术上的造诣颇深,不管是书还是画都是京中一绝,不逊于男子大家。然而……动手能力一般。
皇宫长大的长公主显然没有玩泥巴的童年经历,谁也不知道长公主最开始打算做一件怎样的陶器,只知道修修改改删删减减,最后烧出来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陶碗罢了。
梨兰将此碗吹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匠心独运返璞归真,他只能默默点头,不敢露出一丝笑容免得被长公主打出府去。长公主似乎很喜欢这只陶碗,放在多宝阁最显眼的地方,日日让丫鬟拭尘。但没过几天,长公主让梨兰将陶碗拿下来赏玩,忽得面沉如水,说这碗边沿干裂出现了一个缺口。殷道衡与梨兰转圈看了半天,发现那不过是个头发丝大小的裂痕罢了。长公主不听,也不补,只让梨兰把碗拿去摔了,往后再也不提捏陶土的事。
长公主对待爱物的态度,大抵如此。
作为驸马,殷道衡一直有“保养”自己的自觉,生怕有朝一日自己也有了长公主不能忍受的不完美,也把他丢出去摔了。
见云和上前,殷道衡忙披衣遮住伤口,“公主别看……”
云和一把将他的外衣扯了下来。
殷道衡中衣半解,半边臂膀**着,仅右上臂缠着白布,这一动弹又有血迹缓缓渗出。
云和盯着,眼眶慢慢红了。
殷道衡手忙脚乱,慌忙安慰她:“只看着吓人,其实伤并不重,没伤到筋络骨头,两三天就结痂了。”
云和视线移过来,静静看着他。
殷道衡寒毛都立起来了,像是被什么猛兽盯上,僵住不敢动弹,大气也不敢出。
承恩侯世子左看右看,直觉这气氛不太适合自己待下去,拉着世子夫人退出去了。
世子夫人回到席上小声与婆母商量:“殷夫人与殷家两位小姐也在席上,要不要一并告知。”
“道一句招待不周,告诉殷夫人长公主已经去了,就不必她亲自去了。”
熏香将若有若无的血气彻底遮了过去,云和伸手量了量殷道衡的伤口,约有她一掌长,“好端端的,怎么还耍起刀剑了?这么长的伤口,也是无心之失?”
“确实是无心之失,”殷道衡无奈道:“罗家公子出身行伍,随身带着剑,方才护妹心切,只想吓一吓那人。是我不自量力想要劝架,撞上了人家的刀口。”
云和听得恼火,难得语速飞快:“人家要死要活关你什么事,见人家拔剑不躲远些还往前凑,被砍过一次还不记得教训吗。”
“下次不会了……”殷道衡忽得一怔:“被砍过一次?”
云和也怔了一下,她完全是脱口而出,这时反而被他问住了。
隐约觉得这不是能让驸马知道的事,云和竖起眉毛强行扭转话题:“驸马还想要有下次?”
殷道衡看着她有些心不在焉,好声好气答应:“不会有下次,让公主担心了。”
什么让她担心,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爱惜吗。
云和只觉得憋了一口气,出了这场意外,殷道衡的衣裳也破了,只能提前告辞归家。侯夫人包了招待不周的赔礼,由世子与夫人送他们到仪门,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听见消息急急赶出来,呈上一包老夫人吩咐给云和的松子糖。
马车里,云和闷闷不乐解开纸包,拈了一颗松子糖塞进嘴里。她不常吃甜食,偶尔吃糖竟觉得太甜,齁得嗓子疼。不待甜味褪去,又有一种难言的苦味从嘴里泛开,云和捂住脑袋,难受地皱起了眉。
殷道衡顾不得脑袋里的思量,吓得脸都白了,又是道歉又是请罪,很快发现云和似是身体不舒服,赶紧让车旁跟着的乐山换马速去请太医。
“别去,”云和忍着难受叫住乐山:“我没事,回府。”
殷道衡拗不过她,“公主是怕皇上太后担心?那便说是为我治伤,不会惊动上面的。”
云和还是不许,殷道衡只好让乐山回承恩侯府去借那位为他包扎的府医。
公主府里,下人们按驸马留下的吩咐,每半个时辰将小公子拽出书房活动活动。殷明远听见大门处有吵闹的声音,猜测是长公主从承恩侯府回来了。
那母亲也一起回来了吧。
殷明远想让下人去打探,又想起这是公主府。
虽说是长公主允他在府上暂住,但母亲频频来看望自己,万一露出担心他的神色惹长公主不舒服,大哥夹在中间又要为难。
还是算了吧,母亲知道分寸,若真有话,托大哥来问就好了。
殷明远便回屋温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承恩侯府的府医平时只能治个外伤和头疼脑热的小病,涉及长公主失忆引发的头疼,他就无能为力了。
殷道衡将他送出屋,让乐山去城里医馆寻一位有资历的老郎中来试试。回身见梨兰和一众小丫鬟都退了出来,殷道衡不由问:“怎么出来了?”
梨兰小声说:“公主想躺下歇会。”
殷道衡不由叹道:“公主讳疾忌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他从前读书时听项先生提起过太后与长公主之间似有心结,因事关“公主”两字,他特意竖起耳朵用力偷听。除夕前夜他与云和说的话,大半都是项先生的原话。
不知是不是发现了他在偷听,项先生最后拉着调子叹道:“这些话呀,也不知道谁能讲给公主听。”
卞修平笑道:“我啊,除了我,难道还有别人吗?”
项先生说:“说不定啊。”
他装模作样读书,其实心思早就不在书上了。
不过,虽然不知道太后与长公主母女之间有什么过往,但殷道衡觉得项先生的言论还是有些模糊。他是个喜欢走直路的人,所以加了自己私心的一句“不破不立”。
只是没想到,公主失忆后,与太后的关系好像更别扭了,两人都有些小心翼翼,像是怕会伤到对方一样。
殷道衡叹气,看看自己还在渗血的伤口,云和现在不想理人,但自己若是进去卖个可怜,云和大概也不会赶自己。
想起方才长公主为自己眼圈都红了一瞬,殷道衡心里不由微微泛甜。
至少现在,他能纳进长公主“爱物”的范围了吧。
打定主意正要进屋,梨兰却将他拦下,咄咄道:“驸马爷,公主自失忆以来从没有过头疼的症状。上车后奴婢没有跟着伺候,敢问爷一句,车里发生了什么。”
殷道衡想,不愧是云和宠了十几年的大丫鬟啊。
梨兰是忠心护主,殷道衡也没恼,仔细回忆:“上车后公主吃了一块糖就开始不舒服,别的就没有了。”
“糖?什么糖?”
“侯府老夫人给的一包松子糖。”
话音刚落,就见梨兰结结实实愣在原地,一瞬间脸色比冷风里的树皮还难看。
殷道衡冷静下来便察觉端倪,加上之前一次盘问便发觉梨兰有所隐瞒,殷道衡看看紧闭的门扉,衡量片刻,示意梨兰跟他到小书房说话。
一轮清月挂梢间,清辉皎皎,从不会偏心忽略任何一家的窗台,照彻世间无明烦恼。
云和放下樱红纱帐,将光线挡在方寸之外,陷在枕席之中,静静任由千缠百绕的琐碎情绪缚身。
心谷在整理被她窥见的画卷,风声瓮瓮,低落的很。
你有想过试试吗?刮骨去腐,不破不立。
我不敢。
我也不敢。
云和缩起身体,埋怨自己的懦弱。
绸缎被划了一道小口,手艺最优秀的绣娘也只能用刺绣遮遮掩掩。遮掩的每一针都会再疼一次,最后获得一匹看似完美的衣料,光鲜亮丽,然而伤痕却永远横亘在那里。不仅依然会疼,这次连伸手去摸都碰不到了。
人心有了芥蒂,行事就有了顾忌,比如小心翼翼拿笔作诗的长公主,比如小心翼翼平衡子女关系的太后。生怕对方会多想,自己却越想越多,越发束手束脚。
我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不是不太妥当?我刚才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她是不是又多心误会了?她眼睛红了,是熬夜看书还是偷偷哭过?她脸色憔悴了,是不是又因为我整夜难眠了?她近来身体不好,是不是也有我的缘故?是不是我又有哪句话伤了她的心了?
等等等等,一场小病,生生拖成了痼疾。
多羡慕啊。
云和听着轻轻被推开的房门,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心想:笔直向前,无所畏惧。
他真好啊。
云和听见碗盘相碰的声音,浓郁的香气渐渐渗入纱帐。
鸡丝面,还有荷包蛋。
云和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腰。
心谷冷漠制止她的冲动:不能吃。
那可是他亲手端来的面!
又不是他亲手做的,不能吃。
他胳膊受伤了,你还想他亲手下厨,有没有人性了。
不能吃。
他要是劝我呢。
……
他要是反复劝我呢。
……
他要是亲手喂我呢。
那就吃!
这是你说的。
云和翻身朝外,故意弄大响动提醒外面的人她醒着。
至少得让他劝上两次,不,三次。
记得要满面愁容,做出勉为其难、“我这可是给你面子”的表情。
几个呼吸之后,屋里的人不仅没有过来,反而坐下来。
器皿轻轻相撞,云和不可置信地听见了他喝汤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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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