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花匠说完,明秀微笑着点头表示明白:“劳烦你费心栽好。适才我听吴管事说,这是棵重瓣红梅?”
“是,花如铜钱大小,花蕊黄色,开花在一月,是培育的观赏品种。”
这是不结实是意思了。彩霞看了一眼这位年轻花匠,觉得对方有点眼色,没有把这个直白地说出来。
明秀倒是没什么反应,正要让彩霞给他些赏钱,却听对面的年轻花匠支支吾吾道:“小人昨日上山挖来了一株白梅,野生的,形态颇具野趣,虽是单瓣,开花时却芳香扑鼻,亦能结梅子,小人见百梅高洁,有心进献给夫人,不知夫人可喜欢? ”
“哦——”明秀倒是有了点兴趣了,对年轻花匠越发赞许了——看着年轻花匠紧张地通红的脸,笑意更深了些,“挖来的白梅不想着卖钱反而先给我,为何?”
年轻花匠想了想,回道:“将军府一直照顾小人生意,奋威将军乃是英雄之后,又承其祖志,庇护一方百姓。夫人虽未对小人一家有直接照拂,但府中仆从与小人一家往来时并不仗势欺凌。由此可见夫人治家严谨,品性高洁。小人虽驽钝,也想找机会报答一二。”
“你倒是会说话,”明秀对这个有些俊秀的花匠的辩才有些震惊。
“俱是小人的肺腑之言罢了。”乐福脸更红了,也更紧张了,“就是棵山中野梅,平日里也无人欣赏,梅是花中隐士,合该献给夫人!”
“献不献的也不必言,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不过你辛苦从山上挖来,怎能让你白费一番力气,这棵白梅我买下了,当做你的辛苦费吧。”
“不不不,”乐福着急忙慌地摆手,“这是小人的心意,正好配夫人,怎能收钱呢?”他刚为自己的口才暗喜,一听夫人打算买下白梅就傻眼了,不管明秀如何劝解,只一味红着脸摆手说不能收。
“夫人已经买下小人的一株红梅了,那株百梅是小人早就想好的谢礼,怎好收夫人的钱!”
明秀见年轻花匠一片赤忱,也不好拂了他的意,只是换了个说法:“那就给赏钱。”转头吩咐繁星,“给他十两赏钱。”
乐福见状,只能小声小气地谢过夫人。
明秀又问了他一些出身,乐福一一答了。待繁星从屋子里把赏钱拿出来递给乐福,乐福才捧着钱又谢过一次。
从将军府出来后乐福直奔家中把白梅挖去,放在板车上又立马回到将军府,在小管事和仆人的带领下再次来到夫人院中。
“夫人刚走,你们正好趁这时把坑挖好,把树种上。”小管事对他们吩咐道。
乐福在听后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落,知道多想无益,也就一心去挖坑了……
明秀在藏书楼看了一天书后,在亭子里又看了一会池中的鱼,在傍晚回到院中发现白梅也种上了,和红梅相对在院子两边。明秀仔细看了看这两株梅树,又上手摸了几圈,发现红梅更粗壮,枝繁叶茂;白梅高疏,枝桠疏斜,形态极为好看。心下非常满意,对繁星说:“这花匠不错,是有几分手艺在身的。”
因为不知道这两棵梅树能不能活得了,以后长得怎么样,倒也没说让府里的花木全由他家提供。更何况,府里的事一般是陈管家在负责,他自有采买花木的渠道,陈管家把将军府打理的还行,明秀对他印象不错,知道一些底下人的油水她是不能动的。
很快,时间到了十月份,那两棵梅树应该是活了下来——现在它们的叶子差不多掉光了,掉光叶子的梅树不太好看。
或许是陈管家发现给府中增添一些植物可以怡情养性,或许是冬日的京城扬尘多,缺少绿意,府中多了一些盆花盆草。
京中权贵会在冬日买些花草装点室内,明秀在未出嫁时家中也会在冬日摆放一些。看着架子上的一盆鸢尾,明秀忽然忆起她少女时尚在家中的一些事。
等她从发呆中醒过来,眼皮不经意间一抬,发现院子里有几个人在挖着什么,脚边摆放着一些花盆,只仔细一看,不是空花盆,盆上还立着几枝枝桠,不过叶子掉光了,辨认不出品种。
明秀出门凑近一看——哦——是上次那个年轻花匠——他又来了。
“陈管家又让你来送花吗?”明秀有些疑惑道。
乐福一听身后传来的声音,来不及惊喜,就和几个仆人向夫人问好后,回道:“回夫人,是上回小的来院中栽梅树时发现夫人院子里有几株花草长得不太好,便和陈管家提了一嘴,陈管家就让小的把院子里长得不好的植株拔掉,替换些新的。”
边上一个机灵的下人补充:“不仅是夫人院里的,将军常来常往的地儿也要换。”
乐福在一旁点头称是。
“都是些什么花?”彩霞替夫人问道。
“有牡丹、月季、芍药、菖蒲、迎春、马蹄莲。”乐福答道。
“你方才来这儿,可看了这两棵梅树,可是栽活了?等到明年开春能见到花开吗?”彩霞知道夫人一直记挂着那两株梅树,索性趁此机会一并问了,心想若有什么问题,也让那个花匠一并解决了,若是栽不活,便让他重新栽。
“小的方才进来时察看了一下,发现这两棵梅树适应良好,活过来了,明年春天定能见到花开。只是若要看到极盛时的状态,得再等两年,毕竟需要长出根系,重新适应此地的水土。”
“那是自然。”
明秀也没有别的问题了,她倒是想亲手栽种这些花,可这人都□□了,她也不好越俎代庖。左右闲来无事,就带着一干侍女离开,去亭边喂鱼去了。
喂完鱼又四处走了走,明秀等人才又回到院子见几处泥土有翻动痕迹,但回填的不错,没有额外的土块堆放,地也扫得干干净净,觉得下人们办事越发得体了。
……
乐福也才二十多岁,尚未婚配,在后续见过夫人几次面后已是越发上心,常常神不守舍起来,他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夫人又处处戳中他对女子最美好的幻想,所以但凡是将军府的生意,不等爹娘吩咐,他都争着要配送上门,还积极地为府中管事介绍生意,凡买必送,毫无先前在爹娘眼中木楞不能言事的样子。
明秀对此并不知情,只是渐渐地在府中有时会碰到这个花匠,对方看到她会主动上前行礼,话也极少,往往行完礼后明秀没什么话说就主动退去忙活自己的事,全程都很紧张。
有心的下人则看在眼里,知道这种反应对夫人可不仅是畏惧,恐怕更是心存爱慕,才会看到夫人就如惊弓之鸟。
几个下人私底下八卦过好几次,也当着乐福的面明里暗里或提醒或尖酸地挖苦过几次,得到的都是乐福“我知道的”“我哪敢奢望”等话语。
那几人见状也没有抓着不放,二人地位相差太远了,一个天一个地,再说了夫人这么美,府中不也有好几位你年轻仆从也暗自爱慕吗?多一个不多,这么多人看着,能出什么事!
第二年的春天,那两棵梅花果然开得不错,也被彩霞计量着剪枝,被归入到瓶花当中,梅花开的那些天,明秀会时不时围着它们转转,捏住几根枝条细细品鉴。
好看的、重叠多瓣的花卉往往无香或香味并不好闻;颜色浅淡的、单瓣的、开得一般的花卉香气多半怡人。眼前的这两株梅也是如此,各自都有让人喜爱的点。
明秀轻轻松开梅枝,枝条往回轻弹,欢快地跃动了几下,把自己的花瓣震得簇簇落下——正是花开得最盛的时候,任是无风也要下一场花雨。
这份盛极而衰的春景实在美丽,一阵阵春风拂过,明秀立在梅树下微微仰头,梅花花瓣吹落在她的发间、眼睫、脸庞。衣摆上,有些在翻了一滚后落地,有些还依依不舍地粘在她身上,似乎执拗地不愿落地,还留恋着在枝头上的热烈灿烂,不愿接受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结局。
此刻明秀并不在意这些花瓣的归宿,她时而仰头感受风吹花落拂面;时而看那满枝如雪如血;时而用手抓住吹来的花瓣,在掌心看过几眼,便又任由风吹走;时而敛目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秀把这当成了和花树的邂逅,她喜欢在开满花的树下流连忘返。任何她能够得着的,方便她驻足的花树下都曾有过她的身影,年复一年,如果此时正好有一阵风吹来,花树摇曳,落英缤纷,那她就更喜欢了,因为这会为她构筑一个梦幻般的情境,让她顷刻间忘却所有烦恼,好像当真与尘世脱离,只有她与眼前的一方世界。
明秀喜爱一切热烈灿烂的东西,她很少从人身上看到热烈灿烂,更多的是从书中得到,从一朵花中得到,从长满叶的树木中得到。
她觉得这个世界并不算好,好在书中自有意趣和真情,大自然也毫无保留地向世人展示枯与荣。
“我似乎是病了,”明秀心想,“明明和我出嫁前并无多大改变,为何我一改从前淡淡欣喜的心态,变得隐隐忧愁起来了呢?”
她盘点了现在的生活状态——名门贵妇,不愁吃穿、不缺钱。不缺伺候的人,美食华服一应具有,又能时不时游山玩水、赏花品茗、读书作画、诗歌唱和……丈夫常年不在家,家中无主母兄弟,亦无儿女妾室相烦……这怎么看,都像是无数名门贵妇奢望的好运气了——唔,就是无儿无女和丈夫不回家会让她们有怨言。
但明秀实在不认为这是个缺点。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幸运的——为什么不呢?——这一切对她来说不是刚刚好吗?罗明秀,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但明秀又隐隐觉得这不够幸运,或许更准确来说,在绝大多数人都不幸运的大环境中,在绝大多数人都受苦受难的现实下,把视角放到更高一层,明秀也是桎梏的一员。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理应有更多选择的,而不是从小当个诗书贵女,出门必戴帷帽,身边有家长、兄弟、仆从跟随;不能去不熟悉的地方,注意和他人、尤其是男性的交往方式。要知礼,对待不同地位的人要有不同的应对方式……男子被要求建功立业,女子被培养得文静娴雅,被要求嫁给自己没见过几次面,并不喜欢的男人……
看似惬意的贵妇人,明秀一生有太多选择让环境、共识、父母和长辈做完了,如今也在让她的丈夫为她做选择。
天下女子的归宿似乎一条路,先是成为父母的附庸,再是成为丈夫的附庸,最后成为儿子的附庸。
她像是在一条细窄的□□上行走,大多数时候,她忙着赶路,时不时揪揪边上的花草,看看沿路的风景,偶尔,只是偶尔,会抬抬头,看到天上飞过的云和鸟,想着人为什么要被束缚在一条路上行走呢?人有脚,为何不能想走什么路就走什么路呢?
明秀在小径上走了多年,她也想到宽阔的大道上行走,虽然大多数时候她走的也只是小径那么宽的面积,但她可以涉足的地方明显增多了,不必战战兢兢地怕一步踏错……
风住,飘扬的梅花雨势一收,明秀回过神,依旧神情淡漠,敛起衣裙,视线一转发现墙边的那些花草,好像确实比以往长得繁茂一些……
便敛裾走过去细看了看,发现并不是错觉,今年栽种的草花,长得比之前更好,叶片油绿,花朵又多又好看。先前自己经过欣赏时竟一时没发现。
“翠柏,你看,这些花草是不是长得比去年更好了?”明秀指了指这些花。
“是啊,奴婢们前儿还说了,这些花栽过来后开得更好看了呢!”翠柏笑着回夫人。
“可不,那花匠还真有点子手艺,经他手栽的花没有栽不活的,长得也喜人!”彩霞也接了话。
“确实长得喜人。”明秀又欣赏了一番,赞了句,“术业有专攻,这花匠也算是在养花一道上的资深之辈了。彩霞——你今后看到了那陈花匠,可以请他指教一下这些花的养护心得,这些花栽过来时养得这般好,可不能被我们越养越瘦了去。”
“知道了,夫人。”彩霞笑吟吟的,
欣赏了一番春景,明秀也回房写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