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冬睡到日上三竿,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身侧无人酣睡。昨夜竟是梦一场,那么真切的**翻覆竟是大梦一场,不禁有些遗憾,却也庆幸。
自己这不堪的心思,折磨起人来也是要命。
少年心如野草,稍一撩拨,便烧得无边无际。可又不敢让人瞧见,着实是心烦意乱,闲愁万种。
门外有人轻敲:“穆公子可起身了?”
穆冬扬声应着,松鸣推门进来,“主子吩咐,穆公子醒后送您回府。”
穆冬问:“谢凌白呢?”
松鸣答道:“主子清早便上朝去了。”
穆冬算算时辰,这个点都快下朝了,自己竟睡了这么久。谢凌白与自己同饮,却仍旧起了个大早上朝,相比之下,说自己是条咸鱼都不为过。
思及此,穆冬一骨碌穿好衣服,对松鸣说:“与你主子说声,我直接回营地了。等下次休沐再一道喝酒。”
穆冬迈着轻快的步伐下了楼,上了街。
谢凌白站在临街的窗边,看着穆冬的身影融入人群拐入另一条街,消失不见。
见谢凌白收回了目光,宋岛才上前复命:“主子,您今日告病未上朝,朝中定了春闱的主考官人选,穆相担任主考官,三皇子殿下从旁协助。”
谢凌白道:“朱家人才凋零,春闱翻不起什么浪来,父皇心知肚明。”
“是,自红蕖镇刺杀一事后,朱家长子被绝了仕途,年轻辈里也没有荣登三榜之才干,只能看着别人吃干着急。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朱家盘踞京城十大家之首多年,很难说有没有后招。”
谢凌白扶着窗框,思索道:“父皇一面扶植三皇子的势力,一面又不希望他母家朱氏恢复往日的荣光,此间平衡难找,外戚篡权自古便是大难题……但这事与我们无关,不要插手。”
“是。”
谢凌白点点头,“北边战事可有何动静?”
宋岛道:“自老将军去后,无人能应战,大奴有恃无恐,如今僵持着,不过是大奴想趁机多占些好处。当地州官软弱无能,边境百姓深受其扰。”
“这次春闱武试排在殿试前,也是朝廷期盼良才猛将之举。”受前朝以及先帝重武轻文的国策,大庆文臣泛滥,书生遍地,猛将帅才稀缺,老一辈将领凋零,如今更是连上战场领军作战的都挑不出几个。
宋岛试探道:“听闻穆公子的母家弟弟参了选,可要……”
“这批武将今后是要上战场的……谁也别插手。”
谢凌白撑着窗户的手,指骨泛白,站久了竟有些撑不住。
宋岛自然是知道内情的,昨日酒中的药便是他听命下的,主子的心思他自诩能揣摩到七八分,但情爱之事,他着实看不懂也看不清。
自护城军修缮房屋坍塌一事后,谢凌白便令人每日盯着穆冬的动向,随时禀告。宋岛看得出,谢凌白平静面容的背后,是如履薄冰的恐慌。这种恐慌使人患得患失,陷入极端。
谢凌白太想抓住些什么,让自己漂浮躁动的心,安定下来——不顾一切。
他一点没让穆冬发觉。仿佛流水落花去,无影无踪。
谢凌白将事情吩咐了下去,待四下无人,他蹙着眉,缓缓落了座。昨日那场隐秘情事,放纵与疯狂,都是一场无人能懂的庆典,青衫下掩盖着满身斑驳,身体的痛苦败给了心底的欢愉。
他知晓自己越了界,犯了错,但当他咬着牙,任他放肆,心却像泡在温水里,头顶浇灌着情与欲,酣畅淋漓。
他从袖中拿出一册书卷,真是穆冬的那本。他一页一页撕下,凑到桌上烛火,烧了一地灰,随风而逝。
*
近日,皇城发生了不少大事,春闱武试与文试均已尘埃落地。巧的是,文试探花与武试榜眼都姓方,还是兄弟。一时不知得了多少官宦人家的青睐。
穆相府今日摆宴,家宴也是庆贺宴。
穆冬也升了护城军小分队的首领,穆家可谓是三喜临门。最高兴的莫过于穆冬的姨母卫氏,两个是她的亲儿子,一个是她从小养到大胜似亲儿的外甥,都如此的有出息。近些日子托人来说亲的,数不胜数,若不是有穆相把着关,只怕来上门的踏破门槛。
那施家的小儿子虽然没有荣登三甲,名次却也靠前。施家以往只是想攀穆相府的高枝,如今见方家的两个儿子都如此的有出息,对卫氏也是热络非常,只恨不得让两家尽快完婚。
穆无宴特意没有给方家小妹选高门府邸,而是寻常的书香门第,便是怕她性子软受欺负,如今也放心下来,便暗示了卫氏,如果满意,可以安排少艾见一见施家小子,暗中相看相看。
卫氏如今也放下心来,有了两儿子登榜的光耀,与施家的婚事也不再觉得是高攀。坦坦荡荡请了施家上门,让少艾隔屏风一见。
少艾一见施家小儿子便羞红了两颊,不敢再瞧,卫氏一看便知,这事是成了。
定亲后,施家小子不时邀请少艾与几位哥哥一同踏青游玩,举止有度,进退得宜。唯有穆冬看着直冒酸水,对那施云舟多番挑剔,可少艾从中回护,穆冬心想,真是女大不中留……
方少安中榜后,被皇帝钦点入阁,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多少家有待字闺中女子的老臣盯着看着,都希望能招为婿。
可近日隐隐有风声透出,皇帝有将公主下嫁的意图,众人哀叹只能歇了心思。
卫氏也听到了风声,心中暗喜,想起之前穆无宴叮嘱她,方少安与方少俊两兄弟的婚事切莫操之过急,原来早有安排。这下,方家可算是在皇城落下脚了。
卫氏缓缓起身,双手端杯,笑道:“这杯是我做母亲的,谢谢姐夫。姐夫莫要推辞,姐夫对方家的帮衬,方家谨记于心,如今少艾婚事已定,少安少俊金榜题名,皆离不开姐夫的帮扶。”
“少安,少俊,还不敬你们姨夫一杯。”
方少安与方少俊端杯起身,恭敬的向穆无宴敬酒。
穆无宴摆手道:“何谢之有,少安与少俊皆是凭自己本事在春闱脱颖而出,荣列三榜。作为主考官,我并未有半分偏颇,公道人心,日后若是有人诋毁,万不可妄自菲薄。今日的一切皆是你们数十年寒窗苦读,勤学苦练换来的,非借相府之势。”
“侄儿明白。”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了顿酒,少艾自定亲后,被朱四姑娘带出去见识了一番,胆子也大了许多,席间少艾问大哥是否真的要尚公主,这话还是一位侯府夫人旁敲侧击问她的。
方少安蹙眉:“少艾,不许胡说。”
“我就是问问而已,外边都这么传,”方少艾正襟危坐道,“我是你的妹妹,近日也有一些走得近夫人问我,大哥可告诉我,我该如何答复。”
这事卫氏也并未从穆无宴那儿听到确切消息,她看了一眼穆无宴,对少艾道:“你只管叫她们来问我,儿女亲事自然是父母做主,你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知道什么。”
穆冬插两句嘴:“我听闻公主脾气性格烈,这皇帝可不能乱点鸳鸯谱。”
方少艾好奇问:“你见过?”
穆冬摇摇头:“未出阁的公主我哪里能见到。”
“脾气性格烈也不一定不好,”方少俊自从谈到尚公主的事便安静了下来,此时才开口,“公主金枝玉叶,自然受不得委屈,可也不是那蛮不讲理,任性妄为之人。”
方少艾觉得好笑:“二哥你又见过?”
卫氏见他们越说越没边,急忙打断:“没规矩,公主是你们可以随意议论的吗?少艾,你去那些个太太小姐们的宴会我不拦你,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听,你自己心里要有杆秤,得时刻掂量着,才能不出错。”
少艾自知失言,赶紧道:“是,女儿谨记母亲教诲。”
“今日不过是家宴,家里人说说闲话也无事,”穆无宴道,“少艾一向懂分寸,不必过于严苛。”
卫氏见穆无宴并没有责备孩子们,也软下了态度:“姐夫您就是太纵着孩子们了。”
“少安已钦点入阁,少俊,你是武试榜眼,却暂时没有安排,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少俊行了一礼,对穆无宴道:“姨夫,我学武不只为强身健体,不只为光耀门楣,我学武是为着国家有难时,保家卫国;如今北邻大敌,侵我国土,辱我臣民,男儿应披铠甲,上沙场,驱逐大奴,建功立业。”
“这……”卫氏竟没料到,自己的儿子竟有上战场的想法。她如何舍得啊……
穆无宴看着他,半刻才问道:“你想好了?”
方少俊一点儿没犹豫:“是,侄儿早已知晓心中所愿。”
穆冬听后大为震惊,他与方少俊从小一起长大,拜于同一师傅门下,今生所学均出同门,来皇城后,他入学皇家学府雍悔院,如今更是在护城军当差,却也从未想过上战场杀敌。
穆无宴转向穆冬:“冬儿,你呢?”
穆冬哑口无言,他并无什么大追求,只想做一个小富即安的普通人。但有方少俊珠玉在前,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穆无宴没有责难,而是喝了口热茶,慢悠悠道:“保家卫国是大我,无欲无求是小我,无所谓高低贵贱,无非是个人追求,只要自己觉得无愧于心,无愧于行,旁人说什么也无需理会。只是有一点你们要想好——人这一辈子,不过数十载,倏忽即过,一旦选择了,便没有时间给你们再去改变。”
“少时没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志向,老来便再没有建功立业的能力;可如若志存高远,便难以享受风平浪静的生活。”
“选择自己前行的路也好,选择陪伴自己的人也好,都是如此。一旦做出了选择,希望你们坚守初心,风雨无悔。”
晚间,卫氏独自来找穆冬。
“姨母,快进来,”穆冬扶着姨母进屋坐下,倒了杯热茶,“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卫氏拉着穆冬的手,开门见山:“今日家宴上,俊儿的话与你父亲那番话,你心里可有芥蒂。”
“姨母说哪里话,”穆冬笑得有些不自然,“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就是这么一个不知长进的样儿,哪能没点自知之明啊。”
“胡说,”卫氏摸了摸他的头,揽着穆冬,像儿时一样轻拍着他:“我的冬儿只是不争不抢习惯了。你以为姨母不知道吗?你打小寄住在方家,虽然我们都把你当一家人,但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从来不与他们争抢些什么。慢慢的便养成了这么个闲云野鹤的性子……我的傻孩子。”
“姨母我没有。”穆冬小声反驳道。
卫氏解释道:“方家是商贾之家出身,总被人看不起,安儿与俊儿是方家的血脉,总记挂着要出人头地,不让人看不起方家,让我和少艾过上好日子……他们都是要强的孩子,如今有了出息,作为母亲我自然是高兴的,可我心底所愿,不过是孩子们平平安安,陪伴在我身边。你大哥入朝为官,可官场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我真怕你大哥一不留神卷入是非。你二哥还吵着要上战场,我心急又不敢说什么……”
卫氏说着,默默垂泪。穆冬贴心的替她擦了泪水,反手揽住姨母。他发现如今他已经可以将姨母拥在怀中,儿时遮风挡雨的姨母,如今却渐渐变得瘦弱。
“姨母别担心,大哥才能卓越,很得皇帝赏识,朝中又有我父亲帮扶,您还有什么可担心。至于少俊,竟然一声不吭,这么大的事都不与您商量,我只怕他不敢见您了。我与他说说,兴许他只是一时兴起。”
穆冬送了姨母回去,果真是房顶找到了方少俊的身影。方少俊躲着不敢见母亲,只好跑到房顶吹冷风,喝冷酒。
穆冬飞身上房,直取方少俊的酒壶。方少俊眼疾手快,格挡几招。
两人借着争夺酒瓶,在屋顶较量起来。自方少俊来皇城,两人还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较量过。穆冬心惊,方少俊比起他当年离开时,功夫长进了许多,怪不得能进榜眼,真不是自己老爹走的后门。
穆冬一着不慎,酒瓶又被方少俊抢了去。
方少俊喝了一口酒,随即又把酒瓶扔给他:“当了护城军,怎么功夫还退步了!”
穆冬接过,就着壶嘴喝了一口,“让着你罢了,免得让人知道我把榜眼打趴下了,你面子上过不去。”
“嘴硬。”方少俊抢过酒壶,“我娘是不是找过你了?”
方少俊明知故问,他看着母亲六神无主去找了穆冬。
“废话,”穆冬白了他一眼,“你小子一声不吭就要上战场,姨母找不见你,只好让我来劝你。何苦呢?”
“你有一个当宰相的爹,我又没有,方家的一切都要靠我亲手去挣……”方少俊话里并没有酸意,如今他凭自己夺得了武试榜眼,心安理得,“再说了,保家卫国本就是男儿担当,总要有人去,为什么不能是我。”
穆冬愣了:“我只是没想到,你志向竟这样远大。”两人掏鸟窝捣蛋都好像是昨日发生的事,恍然间有一种,所有人都长大了,只有他还留在原地的错觉。
方少俊的眉眼与一年前也有些不同了,深邃了许多,不在是草原上打滚的稚气少年:“不说我了,你呢?今日你爹问话,你都没敢答。来了皇城,见识了这里的繁华,你总不至于还惦记着在镇上开一家铺子吧?”
“我还没想好,”穆冬苦笑着,“你知道的,我一向没什么想要的。安安稳稳的过一生,对我来说,可能也不错。”
“谢谢你啦兄弟!”方少俊突然揽住穆冬的脖子,笑得像个孩子。
穆冬警惕道:“谢我什么?你别给我挖坑!”
“你一点都没变,”方少俊揉乱他的头发,“我放心把母亲交给你。”
穆冬问他:“你真想好了?”
方少俊点点头:“风雨无悔。……你说若是我建了功,立了业,也能娶个公主回来供着吗?”
穆冬:“……”
夜空下,少年誓言随风而逝,却像一粒种子种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