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废墟旁,半大的小伙子围在一起,冬日的暖阳映照在他们身上,迸发蒸腾出鲜活而灿烈的朝气。
穆冬晒黑了不少,人却恢复了过往的精神气,眼神中飞扬着昂扬,就像散入了草原的骏马,自在奔腾。
这不由得让谢凌白想起来初见时的穆冬,那股吸引自己靠近的蓬勃朝气,在穆冬身上重新燃烧着。
两人从那次不欢而散,整个年节都没打照面。
谢凌白没想到自己再次见到穆冬,会是这番景象。想到穆冬危在旦夕,自己却气定神闲的在一旁站着……谢凌白恨不得甩自己两巴掌。
见了谢凌白,穆冬也亮了眼睛:“你怎么会这里?”
宋微在一旁吃惊,兜头糊了他一脑袋:“你小子怎么说话呢!对大人说话要用敬语,怎么你啊你的,没大没小。”
穆冬捂着后脑勺呵呵笑,并不在意,显然是平时经受惯了。
谢凌白看的眼皮子直跳,顾知书一看殿下脸色不对,既知面前这个男孩对于殿下非同寻常,立马站了出来:“我家大人不在意这些虚礼,这位小哥为救人而受伤,不如随我们到附近的客栈休息,请大夫来做详细检查。”
宋微呆头呆脑的并不上钩:“在下的兵皮糙肉厚,不值得大人如此费心。”
“值不值得你说了算?”谢凌白转身就走。
顾知书看出来谢凌白有些动气,赶紧拉着穆冬跟在后面,掏出随身的帕子给穆冬擦脸。
穆冬浑身浸泡在热水里,身体里每一个毛孔都懒洋洋舒展着,舒服的叹了口气。当兵的日子自然没有在府里当公子的日子来得舒坦,洗个热水澡别说有多难,大部分时间都是冰凉的井水从头一淋就算沐浴,吃食也简单的很,但穆冬并没有退缩过,反而活得如鱼得水。
谢凌白推门进来,屋子里热气萦绕,熏得人湿漉漉暖融融的。谢凌白放下手中的盆子,瞧着穆冬,真是黑了不少,身上有了明显的肌肉线条,显得更为精瘦。
“手伸出来。”
穆冬乖巧的把左手递给谢凌白,谢凌白搭着两指,片刻才收。
穆冬看着谢凌白的表情,知道自己没有大大碍,他双手交叠趴在木桶的边沿,想起两人年前那场不欢而散,有些喏喏的开口:“你还在生我气吗?”
谢凌白倒没觉得那是吵架,自然也没生气,他转过身去,拿了跟长带子,回道:“我气你什么?”
穆冬见谢凌白背转身去,急忙道:“我也不是故意的,那时候心里乱,口不择言,我来皇城本就与你无关,反倒是你救了我,一路护送……我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谢凌白觉得自己在穆冬心里,成了个小心眼的人,不禁有些气闷:“我没放心上。”
穆冬疑惑问道:“那你怎么不找我?我是后悔来皇城,却不后悔认识你……你、你这是要绑我?”
穆冬吓得一哆嗦,生气也不至于绑人吧?!
谢凌白没绑他绑了自己。
宽袍大袖被绑缚在身侧,谢凌白拿了皂角与搓澡巾来,要给穆冬擦洗。他总觉得穆冬就像一节九孔藕,浑身裹满了黑泥。
房间里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
谢凌白看着面前这一桶的黑水,更加卖力起来。
穆冬是南方人,从来没有搓过澡,起初有些疼,后来又觉出些舒爽,趴在浴桶边哼哼唧唧的。
“谢凌白,你要是不当皇子了,开个澡堂子肯定能名震皇城。”
谢凌白被气笑了,自己这辈子也就给穆冬搓过澡,别人想体会一下,还得看有没有这个胆子。
谢凌白狠狠一搓,几乎要搓掉他一层皮,穆冬背上火辣辣的,赶紧求饶:“手下留情啊,谢大人!”
“不用客气,穆小将军!”
又倒腾了一桶水,谢凌白才作罢,洗白净的穆冬就像一支洁白脆甜的藕,谢凌白看着心情大好。
可偏要有人煞风景的趁着这时候来捣乱。
穆冬换了干净的衣衫,龇牙咧嘴的出来,顾知书敲了敲门:“殿下,卢大人来了,正在楼下等候殿下吩咐。”
“这卢大人是何人?”穆冬看向谢凌白。
“户部尚书,调你们护城军来拆房子的便是他。”谢凌白道:“来得正好,我们去会会他。”
谢凌白与穆冬并肩下了楼,顾知书一见穆冬,竟很难把这个清秀的少年与杀猪一般的叫声连在一起,也很难与那个灰头土脸的少年连在一起,怎么洗个澡还能脱胎换骨。
卢大人年过五旬,为人圆滑颇有手腕,对谢凌白一揖到地:“殿下大恩,下官没齿难忘。”
谢凌白只是微微点头:“卢大人客气了。”
卢大人看向谢凌白身边的穆冬,眼睛一亮,目光中充满了感激之情:“这位想必就是舍己救人的少年吧?”
穆冬十分不善于应对官场上的人,这些人,说他们假模假样,但看着比谁都真诚,穆冬心里知道,这人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这么长时间打听一下他的名字就这么难?
“他叫穆冬。”谢凌白拉着穆冬入座,熟练的给穆冬倒了一杯茶,看得一旁的人是目瞪口呆,五皇子竟给一个不知名的小子倒茶,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历。
卢大人还站着,心里不悦,面上却仍旧带着和善的笑意:“真是英雄出少年,改天我一定要和万将军说说,不能埋没了人才……”
谢凌白打断了卢大人的话:“卢大人,他救的可不止是那个孩子。”
卢大人道:“自然,为百姓修葺房屋,让他们有家可归,是大功德,比起救人,也毫不逊色。”
谢凌白心想,让你掉脑袋的事情可不止这一件,冷笑一声:“你可以知他是谁?”
卢大人一惊,心里转过所有姓穆的人家,有些冒冷汗:“还请殿下指点。”
“卢大人不觉得有些眼熟吗?”谢凌白的眼神让卢大人愈发惶恐,他点了点,“群臣宴上,您应当见过。”
这一句便肯定了卢大人的猜想,卢大人浑身抖的像筛糠,这少年竟是穆相的独子!若是折在了这里,他只怕是万死难辞其咎!
不仅穆相不会放过他,陛下也饶不了他。
这穆相公子也藏的够深,这么长时间竟无人察觉。
顾知书也没想到面前的少年竟是穆相的儿子,他想到自己也是穆相一手提拔起来的,心里也惶恐不已。
卢大人对着穆冬作了个揖:“老夫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穆公子见谅。”
穆冬坐着一句话也没说,因为谢凌白说过,他不想搭理便不用搭理,他也并不在意别人说他清高还是不识抬举。
谢凌白的目的达到,便也不再为难:“穆冬身上还有伤,卢大人……”
“下官这就去处理房屋坍塌善后事宜,就不打扰五殿下与穆公子。”
穆冬声音有些闷:“无事我也……”
谢凌白眼疾手快抓住穆冬的手,“你不高兴。”
水杯在两人手指尖晃荡,水溅落到谢凌白的手背上,氤氲出一片薄红。穆冬连忙放下水杯,反抓住他的手,“你的手红了。”
刚刚脸上的气定神闲消失得无影无踪,谢凌白咬牙:“你要走?”
穆冬拉着谢凌白去后堂,用葫芦做的舀子从缸里取了些井水,浇在谢凌白手上,做完这一切,穆冬才说:“我当然要走,天色未晚,还赶得及出城回营。”
谢凌白像是又生气了,穆冬对于谢凌白在想什么,总是有些摸不清头脑。他自责于自己太笨,但又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蠢的人。
“蠢死了。”
穆冬:“……”
谢凌白收回湿漉漉的手,无意与他解释太多,“今晚就在这里歇息,我让人熬了药。”
穆冬把舀子扔进缸里,举起硕大的木头盖子,盖在缸子上,反驳道:“我一点儿事都没有,谢凌白你瞧着我像那么脆弱的人吗?”还拍了两下手上不存在的灰尘。
谢凌白冷眼看着他:“我瞧着你像一只呆头鹅。”说完转身就离开了后堂,上了楼。
穆冬跟着走上台阶,三步变两步,拉住谢凌白的袖子,狭窄的楼梯间甚至无法让两人并肩,穆冬只能站在低两级的台阶上,仰视着谢凌白:“喂。”
“我……”穆冬突然脸色一白,脱力般松开了拽着谢凌白的手,整个人向后倒去。
谢凌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他堪堪拽住穆冬的手指,一手拉住楼梯扶手,用力一带,穆冬的脑袋直直撞上他的小腹。
谢凌白闷哼一声,也顾不得其他,将穆冬拖拽上楼,抱进客房里。
“穆冬,穆冬!听不听得到!回答我!”
谢凌白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里,他拉开穆冬的衣袖,几乎颤抖着去试穆冬的脉搏。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慌乱非常。
穆冬缓缓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气,拉住谢凌白的手,发出虚弱的声音:“我没事。”
大冷天的,谢凌白竟出了一头汗,他急道:“告诉我,哪里不舒服?”
穆冬有些勉强的扯出一个笑容:“这么担心我,就对我好一点,不要冷言冷语的。”
谢凌白有些恼怒:“什么时候还要与我说这些!”他本就气穆冬不把自己命当命,舍己救人,穆冬不以为意的态度更让他如鲠在喉。
穆冬看着谢凌白火急火燎的,又要静下心替他诊脉,心下有些愧疚。他灵机一动,装晕装昏,就是因为再次相见,谢凌白对他有些冷淡,穆冬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也不知道如何改正,只能想出最烂的一招。但看着谢凌白对他着急,他又惭愧难以心安。
“谢凌白,你怎么都不来找我……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再也不想入宫去。可不进宫又见不到你。”
虚弱的语气显得话语有些黏答答的,将谢凌白的火气覆盖在一层沼泽下,让谢凌白的眉眼变得柔和,心脏变得柔软。穆冬就是他心头唯一一片软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