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飘打着雪子,白日停了片刻的风雪,在夜色降临的那一刻,纷然而至。
荣赞打着帘子,露出身旁谢慕那张略显疲惫的面容,冰晶挂落在他的脸上,更添风霜。
穆无宴心头发紧,疾步上前替他掸掉肩上的落雪,解了披风系带,荣赞麻利的接了去,便识相的退下了。
谢慕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手均是一片冰凉,谢慕喃喃着,“怎么这样凉?”便将穆无宴的手笼在手心,低下头轻轻和出一阵阵白气,来回搓动,没有血色的手渐渐回暖。
湿漉漉的水汽与暖意让两人将心头的杂事暂且放下,穆无宴垂眸看着谢慕的发顶,好像只有此时,他才敢肆无忌惮的看着他。
两人之间这样的事不知做过多少,久而久之,已经成为心照不宣的默契。
屋内的暖炉上搁着温着的茶,穆无宴倒出一杯放进谢慕手里,低声问道:“……可还好?”
谢慕重重叹了口气:“人是救回来了,只是我看她已无生的意志,日后只怕……”
“能救回来便是七皇子在天之灵保佑了。”穆无宴同情瑜贵人,也惋惜七皇子,都是这深宫里的可怜人,不免有些物伤其类的心情。
谢慕喝了一口便将暖茶放到小桌上,他撸下左腕的一串南红握在掌心,拇指一颗颗滑动着,他回想到当时的景象,仍是心有余悸。
“阿宴,小七这一走,我心里有愧……小七和瑜贵人,外面说我是宠溺得没边,其实我是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不过是像宠物那般养着,闲暇了看一看,逗个乐,实际上从未用心栽培……”
皇宫就是一滩沼泽,进的去出不来。他对瑜贵人没有情,不过眉眼间有些像他心尖尖的那个人,就被留下了,便再也走不了了。
谢慕无意识的拨动着手中的串珠,盘算着,“升一升她的位分吧,她家族里还有些人,朕也任贤提拔着些……好歹给她些念想。”
穆无宴点点头,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瑜贵人亲族顾氏人才辈出,入朝为官中有几人可堪重用,几个小辈都过了乡试,等年后科考,臣会照应着,陛下放心。”
谢慕点点头,穆无宴事事想在他前面,这种感觉让他十分的安心,也就是在穆无宴面前,他可以吐出一些心底里埋藏已久的恣意妄为,可即便是这样,也只能点到为止。
谢慕语气沉重:“后宫不稳,朝堂又烦乱,腊月至今两场大雪下来,冻死饿死的不计其数,各地慈安所早已经人满为患,朕命州府开仓放粮,搭简易收容所,桩桩件件都不是小事,以朱家为首,竟还哄抬物价,简直是良知尽丧!”
“若不是小三那孩子秉性纯良,堪当大任,朕早已将朱家连根拔起!如今北边大奴,竟还趁此机会进犯边州。”思及此,谢慕心里不是滋味,“我朝良将稀缺一直是朕一块心病,钟老将军年迈,却无人能替代,将领青黄不接,能领兵打仗的不过寥寥数人。”
“朕想留一个没有内忧没有外患的皇位给孩子们,怎么就这么难!”
穆无宴如何能不知谢慕的难,他与谢慕君臣数十载,无数良策都是他们通宵达旦,废寝忘食的成果。
“陛下广开言路,广纳良臣,可奈何积弊甚久,重文轻武之风从启国建国之初便已见端倪,岂是一朝一夕便能扭转的……可只要路子正,就不怕没有陛下与臣期盼的那一日。”
两人沉默片刻,谢慕将手串盘的温热,他套回左腕,问道:“讯问有结果了吗?”
穆无宴摇头:“还没有消息传来。”
谢慕沉默良久,才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穆无宴也十分赞同,此时问不出什么,才是最好的。一个皇子已经去了,若是此刻再牵扯出其他皇子,只怕所有人都要寝食难安了,此时还不能牵扯出动荡。
思及此,穆无宴撩袍跪下:“臣有一事,斗胆向陛下进谏。”
谢慕苦笑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套?你说的事朕还有不允的吗?”
“此事……非同一般。”穆无宴抬眼看向谢慕,他的眼神里有千言万语,两人这十几年的相处,心有灵犀的默契让谢慕读出了穆无宴的想法。
热茶被扫落在地,温热的茶水尽数浸湿了毛毯,谢慕拍案而起:“朕不允。”
意料之中,穆无宴垂眼道:“这是臣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谢慕又气又不解,他来回踱了几步:“你何必把他牵扯进来,还嫌不够乱吗?”谢慕想不通,穆无宴怎么会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
穆无宴道:“六殿下虽已出家,但名义上还是皇子。”
谢慕锤着桌子,发泄心中的愤懑,“你知道他不是!”随即又自嘲的笑道,“他不是朕的儿子。”
“可朝臣不知,六殿下自己不知。”穆无宴抬头,“玥贵人也并不知道陛下已了然于心,当年您没有否认玥贵人的那一派胡话,恩准六殿下年幼出家,是您对六殿下手下留情,如今是他该回报的时候了。”
谢慕眉头紧锁,却还是摇摇头:“朕还是不同意,事情还未到那一步,何至于此。”
“臣知道陛下不想见到六殿下,可如今七殿下已逝,二殿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陛下苦苦维持的平衡即将被打乱,您要看着几位殿下卷入纷争,身不由己吗!”穆无宴声音微颤,他和谢慕都不再年少,没有重整旗鼓,重头再来的机会了,谁也不知道命运留给他们的时间还有多少。
“如今剩下的几位皇子都已长成,到了入朝听政的年纪,储君人选未定,朝中人心动荡,中立的臣子们也会被迫站队,陛下您不会不明白……当年的您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谢慕沉默半响没说话,穆无宴静静的等着,他知道谢慕听进去了。
谢慕手肘搁在小桌上,扶着脸庞,手指轻扣软塌扶手,半响才叹了口气,他凝视着穆无宴发束的簪,那是十年前他让人用一整块岫烟玉打的,岫烟玉产量稀少,光泽通透,触手温润,却极易碎:“你先起来,朕不叫你你就一直跪着吗?”
“臣触了陛下的逆鳞,请陛下责罚。”
谢慕拉着他起身,感叹道:“也算不得什么逆鳞,朕只是不愿见到他……见到他,朕仿佛就看到了那些故人,朕的那些兄弟们。”
穆无宴话锋一转:“兄弟阋墙,朝堂分派,哪一样都是陛下不愿看到的。陛下努力了这么久,也不在乎多增添一颗棋子,不是吗?”
谢慕还是有些迟疑:“这颗棋子若是使用不善,可是会满盘皆输的。”
穆无宴倒是不在意:“天生有把柄的人,又何惧毁不掉呢?”
*
七皇子的事最终以意外盖棺定论,瑜贵人被仓促的封了瑜妃,可她几次寻短见,让谢慕十分恼怒。
穆无宴亲自上门去瑜妃的母家顾家,挑了她本家一位清白的婆母入宫与她长谈,这位婆母从小看着瑜贵人长大,情谊非常,她的儿子近日被提户部主事,又得穆相看顾。她知道这是皇帝感念着七皇子,对她家的补偿。七皇子已经没了,但瑜妃只要一日还是宫妃,顾家在这皇城就有一席之地。
再往后几日,六殿下披风戴雪一路兼程,下云台山入皇宫,以僧人的身份为素未谋面的弟弟做法事,送他最后一程。
六殿下回宫,最欣慰激动的莫过于六殿下的亲生母亲,玥贵人。
十几年未见,玥贵人几乎认不出,面前那个俊美庄严,法号“净舟”的僧人竟是自己的儿子。
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净静也只是冷淡的唤了声“施主。”玥贵人哭得几乎站不住,让丫鬟们搀着,净舟也未有任何动作,仿佛那只是普天下任何一位女子。
净舟俊美非常,沙弥均是一身白色粗布棉衣,可他即便没有头发与衣着的修饰,依旧绝艳的让人移不开眼,通身淡然冷漠疏离的气质,不染一丝尘埃。
净静在七皇子的灵堂前,念了一天一夜的经,瑜妃也终于不再寻死腻活,在自己的宫里建了一间佛堂,日日诵经念佛。
几位皇子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弟弟,多少有些探究的心思。四皇子有心结交,却吃了几回闭门羹,贴了冷屁股。
六殿下却每每答应穆相的邀约,此时,朝中的局势越发的诡异,众人摸不清陛下对于这位六殿下,究竟是何种态度。七皇子不在,便召回了六皇子,这是对其他储君人选不满的信号吗?
但自从六殿下回来,谢慕一面都没见过这个儿子。天家父子,比陌生人来得更陌生。
穆冬跟着穆无宴去见过一次六殿下,按说六殿下年纪比他略微小些,言谈举止,待人接物却完全超脱于他的年纪,与穆无宴一来一往,谈经论道,颇有建树。
二皇子谢凌清染了风寒,一病不起,太医日日守在身边,生怕有个三长两短,皇城已经没了一个皇子,二皇子不能有事。
六皇子推开门,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他微微蹙眉,面色不虞。
床帘挂起,谢凌清斜靠在一摞枕头上,白色的寝衣遮住瘦骨嶙峋的肩膀,整个人单薄的像一张纸。他刚刚咳过一场,脸上带着些咳出的红晕与薄汗,见到六皇子,他绽出一个了然的笑容,那笑容如雪山之巅的莲,孤独太久了,终于见到了人影。
“你来了。”
咳过的嗓子发着哑,脆弱得薄纱一般,风一吹就要散。
六皇子没答他的话,周身太医与太监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六皇子淡淡开口:“药太猛了,施主久病成疾,加之近日忧思过度,伤了元气,救一时的命不如慢慢补养。”
太医们拦着二皇子不见阎王,下手有些狠。此时被六皇子点出,甚是惶恐,跪下请罪。
谢凌清摆摆手,让他们都出去。
习惯了寝宫里,太医太监乱作一团,此时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二皇子竟有些不习惯。
他靠在枕榻上,平顺着气:“多年未见,竟不知净舟师父还懂医术?”
屋里暖和,六皇子脱了帽子与外衣,折叠整齐放在椅子上,淡淡开口道:“略懂。”
六皇子走到窗前,将窗户开了一条窄缝散气,才堪堪走到二皇子床前,拉出他压在被子上的手,食指中指轻搭,眉眼微垂,号起脉来。
屋内静寂,一缕凉风顺着窗户缝偷溜进来,打散着一屋的沉闷,谢凌清多年未见六皇弟,这人长变了不少,唯有垂眸间,左眉角的一点痣,勾起他所有的回忆,谢凌清想起了什么,看着六皇子眼带笑意:“我这病,还有多少时日?”
六皇子收回手,平静道:“施主乃长命百岁之相。”
谢凌清刚要开口,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眼睛却弯成月亮:“莫要哄我。”
食指还残留着肌肤相亲的温度,六皇子将手缩回袖子里,像是保存火种一样,将那温度纳在掌心间:“施主若想活,有千万种法子。”
谢凌清转了话头,眼神轻柔的落在六皇子身上,“上次见你,你还没长这么高,也就到我胸口吧,如今,该是与我一般高了。”
六皇子起身,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了谢凌清的外衣,搭在他身上,将脖子以下牢牢罩住,他推开窗户,窗外那颗银杏树笔直修长,叶片丰硕,仿佛华贵的伞盖。他在树叶的沙沙声中喃喃:“比你高了。”
谢凌清没听见,径自道:“那日一别,我说过要去看你,可思来想去,云台山高路远,平清冷淡,不是我弟弟该待的地方。”
谢凌清常年咳疾,听闻云台山上有一位仙医,妙手回春,只是从不下山,便向谢慕求了去。也是在那里,他遇见了六皇弟。
六皇子面朝窗外,不以为然:“施主觉得,我该待在哪里?皇宫吗?小僧已遁入空门,不是皇子。”
谢凌清看着他的背影,粗布棉衣也掩盖不住那挺拔高贵的气质:“谢凌奚,不管你承不承认,你身上流淌的是皇室的血脉,锦衣玉食才是你该过的日子,雕栏画柱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六皇子转身,背逆着窗外的光,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可施主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呕心沥血,病痛缠身,这便是你的追求的吗?”
谢凌清摇摇头:“你不是我……”
六皇子平静如水的面容突然被撕开,气息有了起伏,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被狠狠摔落,颅顶恍若陡然生出三千烦恼丝,他声音微颤,“若是事事顺你的意,是不是……是不是我便见不到你了?”
谢凌清没说话,银杏树叶被风送进了屋内,打着旋落在地上。
六皇子质问道:“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皇位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这世间你还在乎什么?”
“我在乎什么……”谢凌清自嘲的笑笑,他的手指无意识的抓着身上的外衣,却还是被窗外的风吹得生寒,“谁又在乎我在乎什么?我始终要的不过是一个说法,可谁都不给我。父皇软弱不愿开罪世家,便要我独自品尝这苦果,看那群人日日在我头上欢腾。”
他费劲心力的逼父皇,可父皇不过小惩大诫,降了俪妃的位,却对她背后的朱家百般安抚。若是人命如草芥,那便把他的命一起夺了去!
“可你非要以命相搏吗?”六皇子嘭的关上窗子,将精致的庭院隔绝在外。他低声压抑着怒气,在云台山的每一天,他都没有忘记谢凌清,他此生唯一所愿,便是再次见到谢凌清,所以他无法忍受谢凌清的自残自贱的举动。
“谢凌清,你是皇子,你的眼睛不该只落在过去。家国天下,百姓安危,哪一样不比仇恨来的重。”
“那过往的一切便都不算数了吗?”谢凌清仰头叹息,眼角微湿:“这是我最后的筹码啊……”何其可悲,身为年纪最长的皇子,手中握有的竟仅仅只有自己的命。
半响无人言语,谢凌清精神不济昏睡了过去,再睁眼,四下无人,六皇子早已离去。
隔日,六皇子差人送来了药方,那药方剑走偏锋,与宫廷御用配方十分的不同,太医们不知六皇子深浅,不敢随意使用,最后还是杜太医出面,启用了六皇子的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