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圃外的林中,一支箭矢穿林惊掠而过,却只堪堪落在了偏离靶心甚远的位置。
姚书毓叹了一口气,再也没了挽弓搭箭的兴致,紧握着弓的手也垂落在身侧。
又是这样。
当真是有负这把好弓。
姚书毓望着那偏离靶心的箭,明明离他很远,可他却看得无比清晰。
仿佛那箭矢不是射在了箭靶上,而是射在了他心口的陈年旧伤。
睽违多年,伤已沉疴。
从姚书毓第一次得知自己灵脉有损,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修行时,他心中并没有太大波动。
每日听完长老们的讲学过后,他不必跟着师兄师姐们去演武场修习剑法。
他可以去藏经阁阅读古籍,也可以去灵植院找寻他所需的草药,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做,就抱着那只黑猫,在宗门后山的莲花池整日泛舟游玩。
他可以去这宗门上下的任何地方,但却不能离开宗门半步。
所有人都说,山门之外危险莫测,你没有修为,这都是为了保护你。
他也只好妥协。
就这样日复一日,最终,他厌倦了。
他早就明白,所有的漠不在乎,都只是他尽力佯装出来的。
他不想让旁人看穿他的脆弱与不甘。
即便没有灵力,他也仍旧是他自己。
就算不能做高飞的鸟,他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怜悯他。
父亲似乎也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给了他通行玉牌。
“若是想散心就去吧,只是不要离开得太远,最好有师兄们陪你。”
那时的他也只是以沉默应对。
他知道这是父亲对他的关怀,只是这份关怀于他而言,太过沉重。
短暂的自由过后,他终究还是要回到这个困住他的地方。
所以即便他再想离开昆墟,也始终没有用过那枚玉牌。
昨夜黑鹰在雨中走失,才让他坚定了离开宗门的念头。
只是他没想到,会遇见身受重伤的徐霄言。
磅礴大雨中,周身鲜血淋漓的徐霄言,望向他的眼神警惕却又恐慌,像是濒死的野兽,在无尽的长夜中夹缝求生。
那个眼神中包含着的,不是麻木的痛苦,而是悲痛中残存的希望。
是渴求着挣脱命运枷锁的希望。
姚书毓仿佛在那个眼神的倒影里,看到了曾经那个挣扎与不甘的自己。
他忽然想起了那把多年未曾挽过的弓,或许它也和自己一样不甘。
那把弓,连同他的心一样,被关在尘封的角落里,太久太久。
姚书毓又看向了手中的弓。
他并不是一无所有,至少他还有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好弓。
于是他又取了一支箭搭在弓弦上,将弓拉开,蓄势待发。
“是宗主之子又怎样?无用的摆设罢了,我要是他,就不会出现在弟子们面前,教人生厌。”
方才荆景笙的话又浮现在脑海里。
那句话萦绕在他的耳畔,成了缠缚于心头的荆棘,无法抑止地生出了根,刺得深入骨髓,他一时竟迷了眼,迟迟没有将箭射出。
“不要这样发力。”
清朗柔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那人的手已经握住了他搭在箭尾的手,另一只手握住了弓身,几乎是将他整个人圈入了怀中,温热的气息将他整个人包围在其中。
姚书毓显然是被惊扰了几分,身子轻轻颤动了一下,而后便侧目去看身后的人。
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他竟然毫无察觉。
“这样蓄力的话,你的手会受伤的。”徐霄言的目光落在了弓弦上,“你太紧张了。”
徐霄言的胸膛几乎是和他的后背紧紧贴在一起的,甚至在徐霄言说话的时候,姚书毓还能感受到他胸膛的轻微起伏。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因为过于使力,指尖已经有些泛白。
而那只握住他的手,让他焦躁不安的心绪逐渐安定了下来。
“我可能……有些操之过急了。”姚书毓握着箭的手稍有松动。
在看到徐霄言的那一瞬,他的面容好像和自己梦里那个笑得悲凄的人重合了,姚书毓只好扭过头不再去看徐霄言的脸,只是专注地看着靶心。
只是二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令他有些不自然地挣动了一下。
“两肩要平齐,身子微沉。”而徐霄言却神情自若,调整着他握箭的姿势, “射箭最重要的,便是心神合一,切莫心有杂念。”
姚书毓点点头,深呼一口气,试着按照徐霄言所说的,慢慢放松了僵直的身体,沉坠肩肘,将弓拉至满弦,凝神望向靶心。
这已经是最后一支箭了。
“如果非要想什么……你就想着箭已开弓,便再无回头之法。”
徐霄言话音刚落下,便退离到他身后。
这句话像是给了姚书毓莫大的信心,而后他果断地松开手,疾厉的箭矢穿林破风而过。
这一次,正中靶心。
“师兄!中了!”
姚书毓眸中闪烁着喜悦,回头朝着徐霄言展露着灿若朝霞的笑容,皓白长发在风中飘动翩飞。
徐霄言眼中一亮,悠悠天地间流云霭霭,此间山林的长风拂过姚书毓苍蓝色的衣袍,那身姿若琼林玉树般神姿高彻。
原来那样深邃淡漠的眼,也会有冰雪消融的时刻。
他觉得姚书毓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多谢师兄指教。”姚书毓躬身向他行礼。
“是师弟悟性好,我也没指教些什么。”徐霄言眉眼含笑,温柔地注视着姚书毓。
听到他说“师弟”,姚书毓的心绪逐渐变得慌乱起来。
梦里的那个“徐霄言”,在身死之前,也是这样唤他。
他不是没想过,那个梦可能是在预示着什么。
梦里的痛觉,实在是太真实了。
就像是在告诉他,或许有一天,他会后悔自己当时的举动。
“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见他神色异常,愣怔地看着自己,徐霄言便去触碰他的手,想要让他回过神来。
可二人肌肤相触的那一刻,姚书毓却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后退了几步,手中的弓也应声掉落在了地上。
而他再度看向姚书毓时,那双翡色的眼中再无半分笑意,余下的,只有深不见底的恐惧。
“我……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
徐霄言心中没来由地恐慌,看着眼前的姚书毓眼中有了惧怕的神色,也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生怕再度惊扰了他,惊慌失措地向他道歉。
“……没什么。”姚书毓垂眸,迟疑了片刻才抬眼望向徐霄言,“昨夜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现在还没回过神来……不是因为你。”
他还是不会说谎,双眼一直不由自主地看向别处。
“只是梦而已,能忘便忘了吧。”
他听见徐霄言深呼了一口气,像是相信了他的说辞,走到他身侧,为他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弓。
姚书毓接过弓,突然想起了什么。
“从师姐那里听说你的事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
徐霄言没料到姚书毓会这样说,愣愣地看着他,随后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好恭喜的……还是要多谢你。”
“谢我?为什么?”姚书毓疑惑地望向他。
“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只怕是要光着来参加试炼了。”
他的衣袍早就被刀剑划得破烂不堪,又沾染上血污,无法再继续穿着,而他今日醒来时便发现桌上放着一套崭新的衣物,显然是姚书毓为他准备的。
说明他一早就知道自己会在今日离开。
“而且没有你的话,我也不会有留下来的念头。”
徐霄言的眼神是那么的澄澈真诚,姚书毓一时有些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此刻的徐霄言,令他有些动容。
眼前的少年明明是一副风流俊逸的模样,却偏偏生了一双灼灼深情的眼。
他确实知道徐霄言今日就会来参加试炼,如果不是那个梦,他应该很高兴徐霄言能够通过试炼,并且成为了风吟剑宗的首席弟子。
可徐霄言身上到底背负着血仇……若有一日徐霄言真的变成了梦中那个嗜血的模样,自己真的会如同梦境中的场景那般,一剑葬他永世安眠吗?
不……他不会的。
徐霄言现在是他的师兄,他怎么可能将剑指向自己的手足?
他也不相信徐霄言会变成那个模样。
既然昨夜他选择救下伤痕累累的徐霄言,那么也不该留有后悔的念头。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驱散了脑海中那些可怕的念头过后,姚书毓思虑再三,还是想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
“你说。”
姚书毓正欲开口,却听见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原本离他们二人很远,可却以极快的速度来到他们附近,伴随着沉闷的低吼,响动声越来越大。
像是伺机而动的野兽,在等待着最佳的狩猎时机。
“师兄……”
徐霄言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示意姚书毓不要发声,而后环视着四方,可此时的林中却突然静了下来,他的眼神变得更加警惕。
他看了一眼姚书毓手中的弓,可最后一支箭也已经用完了。
他身上没有任何防身用的东西,试炼时不能带有任何兵器,于是他上山之前先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将他那把匕首埋下,只想着试炼过后再将它取回,可没成想此刻的他,却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难道那些追杀他的人,这么快就找到昆墟了吗?
若真是这样,他便也只有殊死一搏……可偏偏姚书毓也在这里。
他怎么样都无所谓,只是一定不能让那些人伤害到姚书毓。
“——嗖!”
徐霄言循声望去,只见树丛中突然冒出了一只体型硕大的黑豹,以极快的速度蹿出,并发出如雷鸣一般的咆哮,向着二人扑来。
“念霖小心!”
距离实在太近,根本来不及思考,他一把将姚书毓护在了自己身后,毫不退却地看着那朝他扑袭而来的黑豹,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