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不是您最亲近的人吗?”徐霄言不解。
徐霄言从看到姚卓卿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姚书毓是他的血脉,二人的面容实在太过相似。
他虽然并没有将身份告知姚书毓的想法,只是他觉得,既然姚卓卿已经全然知晓,那么他也没有理由再隐瞒下去。
“知道你身份的人越少,就越安全。”姚卓卿解释道:“于你,于他而言,都是如此。”
徐霄言心下了然,看来他的身份,全然不能向他人透露分毫。
只是……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那个白发翩跹的少年。
他的确不希望姚书毓也卷入到这些血色斑驳的仇怨中来。
他选择留下来,除了想要暂避那些宗门的迫害,他还想要……保护姚书毓。
因为他说过会报答姚书毓。
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护着他,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昨夜他拥着姚书毓还未入睡之时,他想说,却怕扰了姚书毓沉眠的话是:
我会留下来,用我的一切,来守护你。
“师父,其实我还想知道,幻境里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徐霄言突然回想起他遇到的那个试炼者,几乎是匍匐着向他爬过来,眼神混浊不明,像是在乞求他的帮助一样。
徐霄言那时确实是想要将他扶起,可他想起沈黎萱告诫过他的话,最终还是没有那样做。
“有些试炼者为了通过考核,往往会借助一些丹药来驱散幻境,你所见的那个人就是如此,而且并未完全身陷幻境之中,还留有一些意识。”
见徐霄言不解,他继续解释,“他知道自己无法通过考核,于是便动了歪心思。”
徐霄言只觉得后背发凉。
“您是说,他那个模样是装的?只为了诱骗我触碰他?”
在他震惊的目光中,姚卓卿点了点头。
“因为幻境的作用,他并没有办法主动触碰你,但若你触碰到他的话,幻境就会强行中止,那样你会因干扰试炼而被取消资格。”
“可他也会被取消资格啊……”徐霄言仍旧觉得不解,即使这样做,也改变不了那人无法通过试炼的结局。
“可他至少阻挠了另一位试炼者的成功。”
既然自己无法通过试炼,便要拉上另一个人与自己同坠深渊。
徐霄言忽然就明白了姚卓卿的意思,是让他不要轻易将信任交付给别人。
这世上用心险恶者颇多,而他到底还是少年心性,经历过了生死之劫却仍旧心怀怜悯,如此轻易信任他人。
“修行的第一课便是,不要过于信任他人。”
姚卓卿这番话,是对他的反复告诫。
“我记下了,多谢师父。”
徐霄言应答着,却仍旧若有所思。
“怎么了?还有疑问吗?”
徐霄言迟疑地问道:“昨夜是您暗中指引着念霖……找到我的吗?”
而姚卓卿只是摇头。
“受你娘所托后,我正愁于该如何在人间寻找你的踪迹,昨夜我感知到念霖的住处有魔族的气息,原本我并不抱有任何希望,但偏偏那个魔族就是你。”
“原来……只是偶然。”徐霄言喃喃低语。
可不知怎的,他却在心中暗自庆幸。
“看到你安然无恙,所以昨夜我并未插手。”姚卓卿继续为他解开疑惑,“他以前从未离开过风吟剑宗,可偏偏就在那日,他遇见了你……或许,是宿命使然。”
“可我这个人,偏偏不信命数。”徐霄言摇头苦笑着,可他却下意识地探向腹部的伤口处。
昨夜还令他痛得寸步难行的伤口,现在却好似已经痊愈了一般,感受不到分毫疼痛。
他于无情刀剑下死里逃生,在那个风雨摧折的破庙内,孤独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可在希望渺茫的那一刻,他看见了姚书毓。
他从来都不信什么宿命,只信事在人为。
“时候不早了,去归一阁领你的衣服和通行玉牌吧,那样你也可以早些休息。”姚卓卿见他执拗的样子,只是温和地笑着,并未再言其他。
“弟子告退。”
离开偏殿后,徐霄言本该径直去往归一阁,可站在空旷的殿外,他却突然感到一阵迷茫,穹顶之上,清冽的风吹拂着他的衣袍——
他忽然很想再看看那个让他无忧无虑了十三年的地方。
日暮夕照下,徐霄言最后一次回望魔界的方向。
其实在茫茫云海之下,什么都看不见。
可他知道,在那个方向,有着与人间相连的魔界之门。
而魔界之门已经被上古禁术完全封印,饶是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再度将封印开启。
再也……回不去了。
–
日暮落霞成绮,入门试炼的事宜终于处理完毕,沈黎萱终于有了难得的闲暇时刻。
“萧师兄还没回来吗?”沈黎萱舒展了一下倍感疲惫的身子,满怀期待地询问着身旁的弟子们。
在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沈黎萱那双似水明眸瞬间变得黯淡无光。
“这都好几天了!怎么还不回来啊?他再不回来……我就要累死了!”
“是什么事让师姐如此烦心?”
清冽如山涧溪流的声音响起,沈黎萱循声望去,只见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袍的姚书毓正缓步向她走来,腰间的青白玉环珮轻轻摇曳着。
“小师弟!好久没见到你了!”沈黎萱眼中又有了欢欣的神采,“我听梁师弟说你最近病了,好些了吗?”
“不碍事的,已经痊愈了。”
“本来想去看望你的,但近日的试炼大会实在是让我忙得焦头烂额,萧师兄又不在,所以才让我如此烦心。”沈黎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过,若你来得早些就好了,还能看个热闹。”
“什么热闹?”
他素来喜欢清静,平日里也很少解宗门中的轶事趣闻,可看着沈黎萱兴致盎然的样子,他还是顺势问了下去。
沈黎萱将今日在大殿内的事告诉了他。
“首座弟子?”姚书毓有些不解,毕竟宗门首席之位已空缺多年,他知道姚卓卿眼光甚高,所以才迟迟未寻得最佳人选。
可没想到就在今日,姚卓卿便已有了心仪的人选。
“那位弟子一定资质非凡吧。”
“他啊?确实天资卓绝,而且姿容俊逸,几位长老对他也很是欣赏,也难怪师父会选中他……我对他的印象也很深刻,他的名字叫做徐霄言。”
徐霄言。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沉寂如水的眼中却逐渐被忧伤和痛楚笼罩。
听到这个名字,他本该高兴才对。
可当他想起昨夜那个荒诞的梦,便觉得心中有千斤坠石般沉重,搅得思绪纷乱如麻。
因为在梦里,他亲手杀了徐霄言。
长剑的锋芒在漆黑寒凉的荒岭中闪烁着诡谲的光,徐霄言的神情在夜色掩映下笼罩了一层晦暗,宽大的衣袍几乎要将身下的姚书毓完全遮盖。
若不是有一柄长剑已悬于徐霄言的脖颈之侧,遥遥望去,更像是二人正缠绵迤逦地交/媾不分。
“我就知道师弟舍不得杀我。”徐霄言虽是笑着,眼中却满目荒夷。
他就那么将脸贴在冰冷刺骨的剑身之上,仿佛在感受着握剑之人的余温一样。
而姚书毓只是望着跪伏在他身上的人,神色漠然。
那把剑最终还是刺进了徐霄言的胸膛,把他的胸口绞得鲜血淋漓,黑色的衣袍被浸染得污秽不堪,那双含笑的眉眼逐渐变得痛苦扭曲。
哐当一声剑落,剑柄已脱离姚书毓的双手,他便再也没有力气去握住那柄剑,浑身只剩下无法抑制的颤抖。
极大的痛楚将他整个人淹没、吞噬在黑夜里,仿佛正在被杀死的那个人,不是徐霄言,而是他自己。
溅到他脸上的血,应该早就连同着他的心一般冷下来了才对。
可温热而滚烫的液体,却不断地从他脸上滑落。
原来那不是血,而是他的眼泪。
“师弟……别哭。”
眼前逐渐变得朦胧模糊,血色斑驳之中徐霄言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可靠。
他看见徐霄言竭尽全力地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想要拂去自己的眼泪,却在将要触到他之时,连同倒下的身躯一起,永远地垂落了下去。
他想要握住那剑柄,可一伸手,可却只握住了一片虚无。
甫一睁眼,四周并不是残败的枯木,而是温暖的床塌,和身后之人平稳的呼吸声。
透过轩窗带来些许凉意,屋檐下细碎的雨声绵延未绝。
姚书毓的腰际仍旧被那只手环抱着,听见身后贴着他脊背的温热胸膛,传来了炽烈有力的心跳声。
只是个梦罢了。
姚书毓轻声叹了一口气。
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境,姚书毓微微转头,端详着正睡得安稳的徐霄言。
和正熟睡着的徐霄言不同,梦里的徐霄言,是青年的模样,比他的棱角更加明晰,俊美中又多了几分妖冶。
而更不同的是,是梦里的人有着一双殷红得摄魂夺目的眼。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姚书毓闭上眼,想让自己忘却方才的梦境。
可梦里那人悲戚的笑容仍旧让他疼得喘不过气来,那把剑仿佛是真真实实刺进了自己心间一般,痛楚蔓延交错至四肢百骸。
而他越是想要忘记,脑海中就越是会浮现出那人身死时的场景,变得越来越清晰……
“——怎么了师弟?是哪里不舒服吗?”
沈黎萱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
“我可能是有些累了。”在沈黎萱担忧的目光中,他轻轻摇头。
昨夜的梦境,实在是太真实了。
他突然觉得心间有些隐隐作痛。
梦里那个徐霄言的死去,竟令他感到痛彻心扉。
可他究竟……为什么会为徐霄言心痛呢?明明他们只有一面之缘。
或许他天生就有一颗悲悯之心,亲眼见证一个鲜活生命的逝去,对他来说太过残忍。
他只能这么想。
……
“荆师兄,那个人是谁啊?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站在远处的新入门弟子看向姚书毓,好奇地问道。
“他啊,就是宗主之子,是全宗门上下最宝贝的人,就算他没有灵力,毫无修为,也照样稳居宗主的亲传弟子之位。”荆景笙故意放大了声音,殿外仅有的几名弟子都朝着他们的方向望去。
此刻殿外的人不多,那刺耳的话语也自然不重不轻地落入了姚书毓的耳中。
而那弟子没听出他话中浓重的讽刺意味,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而后目光继续跟随着那个月白色锦袍的少年。
“是宗主之子又怎样?如此姿色,也只是无用的摆设罢了,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还整日故作清高。”见姚书毓神色没有任何波动,荆景笙眼中不屑,环抱着双臂发出一阵冷笑,“我要是他,就不会出现在弟子们面前,教人生厌。”
“荆景笙,今日的比试,还没让你学会不要逞口舌之快吗?”沈黎萱不悦的声音响起。
荆景笙却依然神色自若,甚至还愈发轻蔑,挑衅地说道:“我想师尊也会认同我的话,不然怎会让他独自一人住在偏峰,这跟被逐出师门有什么分别?”
“你胡说!师父这样做,是因为师弟喜欢清静……”
沈黎萱逐渐没了说下去的底气,聪慧如她,也不知道师父此举究竟是何意。
师弟一直以来身体都不大好,若是想要清静的住处,这里多不胜数,又何须将师弟安置到那么远的偏峰去。
“所以就将他安置在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吗?”荆景笙笑得愈发放肆。
“我看你就是输了比试心中不快,所以故意拿小师弟撒气,看来今日徐师兄还没把你管束到位,剩下的就交给我这个师姐好了!”她是真的气急了,只想着拔剑教训这个口无遮拦的荆景笙。
“他说的没错,师姐不必为了我起争端。”姚书毓拦下正欲拔剑的沈黎萱,“我只是想来拿回我的弓。”
“小师弟!明明是他先……”沈黎萱还想再说什么,可看到姚书毓那落寞的神色,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我不想师姐因为我而受罚,没关系的。”
和今日入门试炼时的闹剧不同,此刻的二人若是真打起来,属于同门间的寻衅,二人皆会受到重罚。
而沈黎萱作为宗主的亲传弟子,只会受到更加严重的处罚。
“没那个必要。”姚书毓垂眸。
就像是在说,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沈黎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或许是他无法再面对沈黎萱那种怜悯的眼神,抑或是无法忍受荆景笙那愈发得意的神情,他和沈黎萱作别后,便转身离开,身后的声音不再入耳。
他只是一路朝着法器阁走去,在一个布满灰尘的盒子中,找到了他的那把弓,用手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这确实是世间少有的良弓,即便蒙尘多年,也依旧光华如新。
如斯好弓,跟着他也却是成了无用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