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内,两人缠斗的难舍难分。
只见红衣一跃而起,从上至下劈下,老僧如入定,双手上翻,俨然接住陆昭的杀招。
老僧向外推去,陆昭抵挡不住,连退数步,被逼至墙角。老僧却纹丝不动。
少林寺常以佛法论高低,并不以武学造诣平白压人。是以当代少林之中,既是方丈的智能大师又是少林的第一好手。陆昭曾见过智能大师出手,若是他奋力一战,尚有一丝转圜之机。但他没想到少林之中还有此等好手。
他想到仍在山下的沈沧海,他只能赢不能输!
这是陆昭此生一来的第一次只想赢的念头。他从前来顺风顺水,同辈之中亦没有武功造诣高于他的人,就连叶清玄也稍逊于他。他行走江湖以来,更是不闻败绩,是以陆啸常拿他当成炫耀的资本。
他自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亦是时常谦虚自省,就连武林大会上,也做好了可能会落败的准备。谁曾想在他最想赢的时候,偏偏遇到这样的对手。
他咬牙再出手,老僧却不看陆昭。锏法可以刀枪棍棒之法化形,加上陆昭亦是极聪颖者,一套锏法用得是融会贯通。
可是不管他怎么出招,老僧都有抵挡之法。他此刻气喘吁吁,反观老僧仍是一副平和表象,丝毫不在意陆昭。
“陆施主,只要你将易筋经放下,老衲仍旧放你离开。”他见陆昭内力将近,出声提醒。
“你与老衲已战至将近一个时辰,老衲甚是倾佩,果然英雄出少年。”他对陆昭的语气中充满赞赏之意。“只可惜陆施主你盗取我寺最高经法,实非英雄所为。”
“你们佛家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是有此话?”陆昭强撑在原处,他的红衣汗津津的,像是从水里拎出来一样。
“陆施主此举,原是为了救人。”老僧洞若观火,“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陆施主强求易筋经,亦是为人强行续命,可知该放手时须放手。”
“不可能,我放不下。”陆昭听不得老僧佛语。“若我放下,这世间白茫茫一片,又还有何乐趣。”
“为何团团转,只因绳未断。”老僧深深看一眼陆昭,见他有走火入魔之势,“贪嗔痴,陆施主红尘中人,自有此劫。老衲不便多言,大地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陆施主心魔已起,愿好自为之。”
说着单手向上,掌心向外,捏了一句法号,“请陆施主归还易筋经。”
陆昭咬牙,自知今晚势必不能将易筋经带走,只好恭敬的放在老僧的手上。“大师可知一物降一物,我自有心魔,亦有可解心魔之人。”
“只是大师冷言冷语,亦让晚辈心寒。”陆昭对着老僧一拜,“我闻少林派乃是当年达摩祖师自西域天土而来,跋山涉水,将佛学弘法传入中原。”
“自有此事。”老僧伸手一推,将易筋经物归原处。
“那大师可知,达摩祖师在出家之前,亦是红尘中人。他出生高贵,是他们城邦的王子,整日骄奢淫逸,家中银钱无数,亦有娇妻美妾。”这些不是什么秘密,只要稍稍对佛学有研究之人,都会知道达摩祖师的故事。
“陆施主对我派达摩祖师知之甚深,可见有备而来。”老僧点头,并不否认陆昭说的一切,甚至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但达摩祖师佛法高深,厌倦红尘之后,勘破自身,立地成佛。”
“不错。达摩祖师悟性极高,是我派开派立宗之人。”
“好,既然大师承认达摩祖师的经历,那大师应该明白。若为历红尘,又岂能勘破红尘,若没有享尽这世间的繁华,又如何能舍弃这世间的繁华,正所谓不破不立!”陆昭答道。
“阿弥陀佛。”老僧向陆昭一拜,“陆施主所言,老衲受教。”
“只是,老衲仅仅是藏经阁中的一名扫地僧罢了,纵使陆施主辩的过在下,也需要掌门许可,才能将易筋经借给陆施主。”老僧看着陆昭坚定的眼神,“陆施主心意,老衲自然明了。”
“今夜已深,陆施主请回吧。”
听到此句,陆昭亦不多留。他本打算奇袭少林寺将易筋经偷走,等沈沧海内伤恢复,再将易筋经完璧归赵。只可惜少林中还有此等高手,如此一来,只能空手而归。
陆昭推开藏经阁的门,老僧的声音响起,“古言之,‘诚’感动天,陆施主既然是红尘中人,亦知做人应当至诚至纯。老衲言尽于此。”
陆昭恭敬的朝着老僧拜别,“在下受教。”
他趁着夜色而来,自然是乘着夜色而归。心里已经有了另一处打量。
第二天一早,天尚未亮,陆昭便叫醒了沈沧海。沈沧海今日身体欠佳,更是在陆昭将他叫起来的时候呕了几口血。
陆昭只能狠心将他背在背上,又让老夫妻找了布条,将沈沧海紧紧绑在他身上。他推开农院栅门。
一步一拜,朝着少林寺进发。
清晨浓雾夹杂着水汽,氤湿了陆昭的头发。一点点的小水珠顺着陆昭的发梢滴落在沈沧海歪在他肩胛处的脸上。
陆昭一步一拜,声音响亮,“弟子陆昭求见智能大师。”
少林寺三千六百阶,就算是少林的低阶弟子都不常下山,原因无他,这长阶亦是对少林弟子的一次考验。许多低阶弟子仅仅是一次上下山就要瘫在地上一整天。哪里还有精力去做功课。
所以寻常农家就走后山处的小路,那里离少林寺的菜园近得很,本也就是想将自家种的瓜果奉献,自然送到菜园更方便些。那些有钱人的富贵家上香火,便常常雇了抬轿脚夫,将轿子抬到离少林寺正门还差一段台阶的地方,将人请下来。
纵然是破天富贵,在佛祖面前,也没有人敢放肆到坐着轿子进去上香的。
像陆昭这般,一步一跪之人并非没有,也多半是其他寺院的苦行僧。更别说像他这般一看就是江湖中人甚至背上还背着一个人的。
那真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当时老僧说了一个“诚”字,陆昭便记在心上。如今想救沈沧海,只能用最大的诚意打动智能大师。
陆昭心里没底,但正如宁为所说,除了少林易筋经,并无他法可以救得了沈沧海。
“弟子陆昭求见智能大师。”陆昭每个跪拜都嗑的实在,此刻额头已经嗑出了血痕。
他背着沈沧海,行得并不快。已有三三两两的人群,经过他身边,都好奇的看他一眼,见他背后还背着个人,皆是议论纷纷。
沈沧海瘫的不安稳。虽然平日里并不是没有颠簸的时候,但也没有这样潮湿炙热过。他迷迷糊糊的睁了眼,听到陆昭的声音,他神智昏沉,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就听请了陆昭的话。
“弟子陆昭求见智能大师。”说着陆昭又是一拜。沈沧海苍白的手臂搭在他的身前,软软的,没有任何力量。
他这才明白过来,陆昭竟是在为他求一条生路!
他缓缓抬眼,看到陆昭脸上从额头流下的血痕。他的额头已经被磕破了,鲜血顺着陆昭浓黑的眉,俊俏的鼻梁,划过他的脸颊,顺着他的下巴滴在陆昭的身上或是地上。
沈沧海伸手去接,发现他的手背上早已有了陆昭干涸的血迹。
“阿昭!阿昭!阿昭!”沈沧海软绵无力的手捶打在陆昭的背上,“我不治了!我不报仇了!阿昭别再拜了!别拜了!别拜了!”他声音凄怆,痛哭流涕。
陆昭置若罔闻,他站起身,脑袋有些眩晕,他撑着头站在原地,晃了晃脑袋。又向上一个台阶,再跪拜下去,“弟子陆昭求见智能大师。”血印在了陆昭面前的石阶上。
沈沧海想从陆昭身上下来制止这一切,才发现陆昭将他整个上身绑在他的背上,双腿分开紧紧的绑在陆昭自己的腰上。陆昭应该猜到沈沧海会阻止,便让他动弹不得,无法阻止。
若是他知道陆昭想到的法子便是这般,他宁可死了,也不让陆昭如此委曲求全。那像太阳一样的少年,总是带给他温暖,带给他希望和微笑,生怕一点风吹草动便惊着他了。
他第一认识到,陆昭口里说的心悦,眼里盛着的喜欢,都是情真意切。
他拼命动了动,不安分的用双臂去锤打陆昭,少年从清晨开始跪拜,如今已拜到半山腰,他昨晚又消耗了大半的内力。沈沧海再没劲也是个大男人,他这么一闹,陆昭竟支撑不住,滚落下几层台阶。幸而路过的上香之人将他俩拦住,不然不知要滚到哪里去了。
陆昭一爬起来,就立马伸手解了沈沧海身上的束缚,连连查看沈沧海身上有没有受伤。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
虽然两人滚下台阶,好在沈沧海也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陆昭的左手却不自然的垂着。显然是骨折了。
“阿昭!阿昭!”沈沧海趴在原处,他连坐起身来都困难,撕心裂肺的对陆昭说,“我不治了!”他泪如雨下,咳得撕心裂肺,一口血喷出来,溅在着青石阶上,冰冷彻骨。
陆昭看了眼沈沧海吐出来的血,颤着手,从怀里掏出宁为给的药瓶,如今这白玉瓶中只剩一颗药丸。
他塞进沈沧海口中,态度坚决,“你若不想再被我背着,就乖乖等在此处,我定会让智能大师派人下山接你。”
说完又要起身再拜。
沈沧海连忙拦住他,知道拗不过陆昭,又担心他万一脱力昏厥,连个求救的人都没有,自是不愿同陆昭分开,便老老实实的趴在陆昭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