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的红鬃马上多载了一个人,终不似来时那样轻快,他们本也不是赶时间的要紧事,便将速度放慢了下来。羊肠小道越行越宽,渐渐的能看到些管道上零星的茶铺。
沈沧海多日未进食,又慌不择路的逃了多时,此番得人相救,早已筋疲力尽的靠在陆昭身前,他年少时同门师兄弟无意不喜爱他,师父师娘对他也是极好,待人便失了些距离感,陆昭又乐得与“美人”同骑,更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我虽是西域人士,但娘亲却是江南人士,所以汉话也会讲一些。”他喝了口陆昭给他倒的茶水。
不过是普通的,随处可见的茶水,他却喝出了甘甜的味道。
“不知公子为何失散在中原?”叶清玄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又让店家上一些包子馒头,乡野路边能果腹充饥之物便足够了。
陆昭也好奇,“你长得这样好看,谁这么心狠手辣!”他性子直爽,武艺虽不至于大乘,也是在年轻一辈中难得的好手。他十五岁跟着师兄叶清玄一同出了门派历练,三年来至今未吃败仗,又因着仗义行事,渐渐的便在各大门派之中闯出些名声,皆道澄阳派虎父无犬子,这两三年来隐隐有将他视作下一任掌门的势头。
叶清玄不动神色的看了他这个师弟一眼,就知道他又在犯浑。这次历练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低调行事,将这次武林大会的帖子分发给各派。谁知刚拜别了少林智能大师,准备向下一家送请柬的时候,便遇上了此番变故。
沈沧海闻言,不知觉的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若是公子觉得碍眼,我遮上便是。”他声音渐低,还要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什么公子不公子的,你就叫我阿昭,我唤你沧海便是。”陆昭说着连忙摆手,“再说,大男人身上怎么能没两处伤,我只是觉得可惜。”
“这伤是我娘划得……”
“想必是遭遇了变故,不然身为娘亲怎么会做出伤害亲儿的事。”叶清玄连忙追问,生怕陆昭又语出惊人。
他本就不同意陆昭此番作为,救下的人,身份不明。方才与那群人交手之时,便也发现他们武功不差,不像是一般的护院,若是平日里陆昭在街上收拾什么欺男霸女之事,他也不过是说教两句,可如今救下来的人,他必得好好盘问,才能不给师门添上任何麻烦。
想到这里,他又在心中暗暗叹气,羡慕似的看了陆昭一眼。
“不瞒叶公子,我跟爹爹和娘亲自西域而来,一路上押送货物,到中原来通商,谁知路上竟遇到劫匪,爹爹为了保护我跟娘亲摔下山崖,娘亲也随爹爹去了,可娘亲不忍我流落难堪之地,临去前用匕首划了我的脸,那些匪人只得拿了货物擒了我回去。”沈沧海紧紧捏住面前的破旧茶碗,从这零星的温度汲取一丝丝力量。
“爹爹虽然是西域人士,但娘亲却是中原人士,据说生在江南。娘亲远嫁西域,爹爹说这次送完货就带我和娘亲回江南看看,以解娘亲的思乡之情,可谁知竟发生这等事。”
那漫天的血,燃烧的火光,师妹的痛哭和质问,他都回答不上来。只能看着眼前的所有化为灰烬。
“之后不知被关押了多久,我手无寸铁,能活下来已是万幸,纵然是被四处转卖,可买的人家都嫌我身量不足,做不了重活,有时是三两日不给饭食,有时便是一顿痛打。”
他顿了顿,仿佛不愿回忆这段经历,只将它三两句略过,“前几日因着管家老爷吃酒,后门竟忘记锁上,我才逃了出来。”
他眼眶干涩,在那场失去一切的变故中,他好像也失去了流泪的能力。明明是如此伤心的事,他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只能睁着快要干裂的眼眶,呆呆的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湿漉漉的手指抓上他的手背,沈沧海心里一惊,才发现坐在一旁的陆昭竟哭着抓住他的手,“太可恶了,这些人,沧海,我一定会帮你报仇的!”
“陆公子……”灭门之仇怎么能让别人来报!
“阿昭,还不放开!”叶清玄摇着头,从怀里掏出一面方巾,甩到陆昭的脸上,“快擦擦吧,要是这江湖中人知道澄阳派的陆昭少侠这么爱哭,恐怕周师妹要大失所望了。”
叶清玄看着陆昭一副悲天下之人所悲,乐天下之人所乐的样子,值得在心里在叹口气,也只有这般顺风顺水长大的小公子,才能生出这样的心肠。
陆昭扯下方巾,乱七八糟的蹭了蹭脸上的泪痕,“我平日里不这样的。”他也不知道解释一声跟谁听,“再说周师姐又怎么会大失所望,我爱不爱哭,哪里关她什么事。”
说着又一把抓住沈沧海的手,“放心沧海,此番你逃出来,遇上我们,便从此不要怕了。”
哭红的眼眶配上坚定的表情,沈沧海尚不明白明明是说的别人的事,陆昭怎么就哭得这般撕心裂肺,周围的人声寂静,连风的声音好像都停歇了,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看人在他眼前落泪,他看着陆昭,谁也没察觉到他轻轻点了点头。
“不知沈公子之后有何打算?”叶清玄打断二人的沉思。“方才在林中,公子说有事相求?”
沈沧海抽回被陆昭握住的手,“正是。”他咬了咬唇,还是下定决心开口,“虽然祸事一发生,我还是想完成娘亲此番的心愿,去江南看看。也许娘亲家中仍有亲人,尚可让我暂住之后,再会西域。”
“只是不知两位公子是否方便载我一路?”
他慌忙的补充道,“我吃的不多,一日给一个饼也行的,睡的地方也不挑,马棚柴房也能睡。若是在江南能寻到娘亲的亲人,便求了银两偿还两位公子的恩情。”
“沧海怎么这般见外,这算什么大事,我们本就是要去江南的。”陆昭连忙打住他的自轻自贱之语,若是没有这番变故,沈沧海也是寻常人家里的小少爷,又生的这般俊俏,必定是父慈子孝,温馨和睦的。
“但我有一个要求,”陆昭顿了顿,他眉眼噙笑,端的是一方爽朗模样,“我的红鬃马可不爱载别人,须得沧海叫一声‘阿昭哥哥’来听才行。”
昏暗的密室里,黑衣人低头跪在地上已经有半刻钟的时间,他嘴角溢出血丝,却完全不敢动手擦拭。
“真是个废物!”豆大的烛火闪着摇曳的光,“我早知道那陆啸老匹夫包藏祸心,魔教妖人必是被他藏了起来,不然以他澄阳派的根基,哪里能同我们平起平坐,现在还让他当上了武林盟主。”
密室中暗不透风,烛光打在脸上,更显得说话的人狰狞,“十年前西域天山四大门派与魔教一战之后,他陆啸声名鹊起,凭着一身武艺趁其他门派青黄不接之时,成立澄阳派,教的这些邪门武功哪一样不是魔教的?!”
“就连他的好儿子陆昭,好徒弟叶清玄,使得功夫不都是传承自魔教?!”跪在地上的人越听越心惊。
人人得以敬仰的武林盟主——陆啸的一身武艺竟来自魔教?!
黑衣人闻言,心中大震,额角冷汗密布,难怪他曾听闻澄阳派的武功是陆啸的家传武学,在此之前甚少有人见过。
上一任武林盟主大会的时候,陆啸以一战十,力挑十大高手,一举拿下武林盟主的宝座。虽然也有许多人不满,但众目睽睽之下,皆是见证,再加上陆啸平日里也多行侠义之事,澄阳派在他的带领下,在江湖上的名声也极响。听到是澄阳派的弟子,不免都被称一声“侠义之士”。
纵使陆啸之子——陆昭行为略有些乖张,但有本事的人谁没有自己的个性。更何况他每次出门历练总是和澄阳派大弟子叶清玄一同,两人生的都是眉清目秀,清俊隽秀之姿,陆昭乐善好施,叶清玄温文尔雅,甚是得到江湖好评。
甚至有传闻凌霄派的凌风师太有意将号称为“江湖第一美人”的周沅沅许配给陆昭。这样一来,凌霄派便是与澄阳派结了百年之好。
想到这里,黑衣人不经抬头看向坐在主位上的人:“当即之际,恐怕陆昭和叶清玄二人,已在前往江南的路上,属下斗胆,不如做成马匪截杀。”
“蠢货!”主位的人暴喝一声,“以你们的武力尚不足以抵挡他们二人,现在魔教妖人已落入他俩之手,恐怕他俩早已得了陆啸的示意,如此强攻,不仅难以得手,更会让他们二人加强警惕。”
“是!属下无能,任凭主人处置。”这么说着他嘴角又溢出一丝血迹。
主位上的人撑着额角,沉思片刻,密室内昏暗的灯火搭在他的脸上,恍若重重鬼影,看的人心惊胆战。
良久之后,声音再次从密室中响起,“武林大会的请帖可在?”
“回禀主人,早已送至山庄。”
“好!”他心情甚好,五年一届的武林大会,陆啸、凌风师太、智能大师,各大门派高手皆会前往,“我看他陆啸这次往哪里逃!”
他大笑出声,这胜利的滋味早已在他的脑海里上演过千遍万遍,如今,终于让他找到实现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