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定思痛,他当时被青山派的宋青云送回凌云派。凌云派遭此大难,群龙无首,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安葬父兄,整理教派事务。可精神却一天天的萎靡了下去。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脚腕处疼的钻心,仿佛有人正拿刀割他的脚筋。实际上他脚腕处的伤口早就愈合,脚筋虽然接不上了,但毫无疼痛之感。这一切不过都是他的幻觉。
他只能依靠酒精来麻痹自己。
因着宋青云将他送了回来,往日里宁为到青山派办事也多是宋青云接待,两人又是同辈。虽平日里交集不多,宋青云这次却留下来帮宁为操持了凌云派的祭奠大事。
此刻宁为在房中喝的酩酊大醉,宋青云猛地将门推开。门窗撞在门梁上,发出一声巨响。宁为头也不抬,仿佛此刻喝酒才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件大事。
房间中酒气熏天,宁为瘫坐在轮椅上,靠在桌边,神色颓废。宋青云一把夺过宁为手上的酒壶,“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宁少侠的半点风采!”
“想去看宁少侠,你就去看啊,与我何干!”宁为倾身去抢酒壶,宋青云不给,争夺间,宁为扑倒在地,连身都直不起来了。
“宁为!”宋青云大喝一声,将酒壶砸了个稀碎,又拽起宁为的衣襟,将他提到自己面前,“我认识的宁为可不是你这样窝囊!”
“窝囊!”宁为目光昏沉,脸色酡红,他打了个酒嗝,一点也不嫌丢人,还用手抹了一把嘴,“若是你也失去双腿,到我如今这个田地,你再跟我说窝囊。”
宋青云不忍去看宁为的双腿,他狠下心来,“宁为你听好,我要说的话,只说一遍,当日在天山教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
“但是你一点也不怀疑吗?那么多人,那么多门派,怎么偏凌云派受此大创,怎么偏偏陆啸如今风光如此?”
“你难道一点也不怀疑吗?”
那话音极低,贴在宁为的耳边,可宁为每个字都听了进去。“什么意思?”
“我听说,如今魔教残党还在找寻圣子。”宋青云将自己这些时日得到的情报毫不犹豫的跟宁为分享,“若是魔教圣子已死,那他们在找什么?”
“可若是魔教圣子没死,那尸体到底是谁?”
宋青云打横将宁为抱起来,放回寝间床榻上,“宁为,好好想想,你真的要这么颓废下去吗?”
他将床帐放下,寝间内没有点灯,此刻竟将最后一缕月光都遮住了,宁为在一片四方的黑暗中,目光如炬,死死的盯住了浮空中的一点。
……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沈沧海的声音很轻,似乎还有些虚无缥缈,他本就未痊愈,讲了这么多的话,明显他的精气神已经到了极限。只能伏在床上喘息。
“陆啸囚禁我十年,”沈沧海伸手覆上自己脸上的这条疤,“如今宁掌门已知真相,可我还有一个要求。”
宁为听完沈沧海说的来龙去脉,他早已有心理准备,这十年间,宋青云和他都在暗中调查陆啸和沈沧海的动作。
终于在几个月前,被宋青云查了到些许破绽,将陆啸守在地牢的看护引开,沈沧海这才得以逃走。
没有人能忘记这般血海深仇。
“你脸上的伤,我可以帮你。”宁为看了眼沈沧海,“别的我恐怕不能。”
“仅仅是因为我是魔教之人?”
“是。”
“哈哈,”沈沧海伏在床头,笑得莫名,“陆啸杀你们正派中人,你们将他视为武林盟主,是武林的英雄。”
“而我沈沧海未杀一人,却被你们视为魔教?”
“宁掌门,不如你来说说,若你真大仇得报,你又是‘正教’还是‘魔教’?”
“我……”宁为咬牙,他前半生行善积德,从未做过伤人之事,只因被陆啸嫉恨,便遭此横祸,他也只是想杀了陆啸报仇雪恨。从未想过何为“正教”,又何为“魔教”。
但他并没有犹豫多久,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瓷瓶,将瓶子丢给沈沧海,“每夜子时来我房间。”说罢便自己推着轮椅回了房间。
沈沧海牢牢抓住扔在床上的瓷瓶,他知道宁为答应了。
这场豪赌,他赢了。
陆昭亲自买药,又向店家借了后厨,不假人手的守在小泥炉边,将三碗水煎成一碗药,才端去沈沧海的房间。见人不在房内,立马慌了神。上次就是他跟沈沧海才分开,人就在自己面前不见了踪影。
他脑子发懵,连手上端着的药都忘记放下,转身便要出门去找。
“小心。”刚转身便撞上了沈沧海,药液荡过碗沿泼在陆昭手上。沈沧海连忙拽了陆昭进屋,见他只知道看着自己,又将陆昭手上的药碗接过,拽了陆昭的手,将他泡进面盆里。
“这是我方才洗脸的水,你别嫌弃。”沈沧海抓着陆昭的手,按在水盆里,见他手被烫红了一块,“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语气中带着怜惜,低着眉眼,抬起看着陆昭。应该是还没来得及喝掩盖容貌的药物,他的眼睛还是蓝色的,陆昭只觉得他滚烫的心被这双冰蓝的眼睛望着,全身都舒适的熨帖了下来。
又听沈沧海说这水是他的洗脸水,陆昭蜷缩了一下手指,划过沈沧海的手掌心。莫名其妙的在脑海里浮现出沈沧海之前身上被花的红梅图。
薛凡说对了一件事:当真是雪地红梅,晃得陆昭心乱如麻。
他赶紧收了心神,心里又默念了几句佛法,只怕沈沧海误解他,将他与那好色之徒沦为一块。正了正脸色。
水盆里,沈沧海还握着他的手,沈沧海的手白,又没有练武之人的粗粝,手心上略有几个茧子,也不改这份柔软。陆昭只觉得自己的手搁在一起也太难看了。又听到沈沧海嗔怪他,便解释起来,“进来时看到你不在,便想去寻你。”
沈沧海脸上还带着担忧,陆昭十五出山,整日里风里来雨里去的,又自认为英雄豪杰必然是要闯荡江湖的,哪里又有不受伤的道理。可他现在这一点点根本不放在心上的烫伤,竟然惹得沈沧海担心他。
自沈沧海醒来,对陆昭的态度不可谓不好。他平日里对陆昭总是不冷不热,虽然不至于冷淡,但陆昭总觉得他没将自己放在心上,如今见他对自己如此关心,早就美得找不着边了。
“那也不用这么急。”沈沧海又撩了两把水,浇到陆昭的手背上,“再说我在这里就认识你一个,又能到哪里去。”
见他将自己说着凄苦,陆昭不忍,连忙说道,“明日,等你身体养好了,我便陪你去寻你江南的母家。”
谁知沈沧海却回一句,“你要赶我走?”他猛地将手抽回来,水花溅在两人的脸上,似泪痕划过,“我知我一路上多亏你照顾,之前又被掳走,还要拖累你去救,如今也到江南了,只怕你巴不得将我送走。”
他说得急,竟让陆昭插不上话,“我也不连累你,我在石室里也为你挡了一剑,想是大恩也报了,如今我就收拾东西,自己去寻我母家便是。”
说着竟要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他一路上得陆昭照料,衣食住行都是陆昭亲历亲为,哪里有什么自己的东西。他环顾一周,什么也收拾不出来。便只捡了床上的玉佩,拿走。
陆昭平日里能说会道,不管是门派中还是江湖上多少佳人芳心暗许,他都能游刃有余的推诿回去,也不教人失了脸面,偏到了沈沧海面前,他只恨自己不能把心剖出来给沈沧海看。
只能连忙拽住沈沧海的衣袖,“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张了张嘴,只恨自己笨嘴拙舌,“我哪里舍得你走。”
这话一出,一时间室内静悄悄的,两人皆都不说话了。
“我……”
“你……”
陆昭悄悄抬眼,看了眼沈沧海,将他慢慢带着走到桌边,“快把药喝了。”他没说自己为了一碗药守了几个时辰的泥炉。
见沈沧海皱着眉,憋着口气,将药一下子喝完,陆昭捏了块蜜饯塞进他嘴里。红唇湿润,陆昭的指尖也染上一缕药味。
“甜不甜?”
见沈沧海点头,陆昭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比他自己吃了蜜还甜,“下次给你买奶酪子,我看桥下那家铺子便有。”
看着陆昭脸上露出来的笑,沈沧海无意识的收了收苍白的指节,“还未感谢你又救我一次。”
“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
陆昭从沈沧海手里拿过玉佩,“那我要这个。”是那日陆昭从说书女孩那里得来送给沈沧海的。
“这本来就是你的。”沈沧海见他要拿回去,自然是没有舍不得。
“但我将它送给你了,便是你的,”陆昭说着往自己腰上挂,“如今便是你又送给我。”
他在心里补充一句:这是我俩的定情信物。又怕沈沧海恼他孟浪,终究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好。”沈沧海点点头。
接着又同陆昭说了晚上要去宁为房中治疗之事,陆昭本想陪着沈沧海。之前他就那么一个不小心差点失去沈沧海,如今更是不想让人离开他的视线。沈沧海只得劝陆昭要专心武林大会好生调养生息,又是答应他等武林大会完了便一起去寻他的亲族。
这才让陆昭不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