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贵的松料香气浮在四周,与沉稳的黑一同替爱丽丝遮挡了不少令她感到不安的热烈视线。但很快,躁动的居民们就高声讨伐起外来的神父。
因为将披风让给了她,神父不得已展露了魔族特征,而会严格遵守原始教义的小镇居民们显然无法接受异族神父,更多尖锐刻薄的话语因此从居民们不详的鸟嘴面具下漏出。并且由于是外来者,他们对待神父的态度可比对待她要强硬得多。
——当然,仍是严重的心口不一。
他们非常介意任何不属于小镇的外来人随意与爱丽丝交谈,甚至发生肢体触碰,已然为此讨论得热烈且肮脏。甚至还有人因受不了刺激,完全不能接受大家的小可爱会被外来人拐走,当场晕在了地上,但很快就被赶来收拾残局的医生见怪不怪地拖走,并且熟练地没有被爱丽丝发觉。
而将一切尽收眼底的神父则有些惊讶地掀起唇角,自身后教袍空隙处钻出的短尾巴也随之甩动了一下,黑亮柔顺的皮毛在阳光下带出点点碎光。
他垂首看向藏在披风下的爱丽丝,不仅那双桃花眼湿漉漉的,纤弱的肩头还抑制不住地颤·抖,怀里的竹篮也快抱不住了,紧紧拽住披风兜帽的指尖更是泛着极度紧张后的冷白。
尽管小镇民风淳朴,居民们也个个心善,但对爱丽丝这样性格的女孩子来说,这份“淳朴”依旧非常要命。不过想来也是,将本就不善交际的内敛孩子扔进这般热情奔放的人堆里,确实很容易出事。
于是神父伸手接过爱丽丝怀中那篮羊奶酪,屈指抵到唇畔,不露声色地遮去自己开口时必定会显于人前的尖齿。“你还好吗?爱丽丝。”
那双盈着浅浅泪光的桃花眼随着被接走的竹篮一同抬起,尽管眼内的惊慌遮也遮不住,爱丽丝开口时仍然十分礼貌。“我没事的,缪伊尔神父,谢谢您。”
她边说边抖抖索索地褪下披风,垫脚用披风去遮对方的魔族特征。
缪伊尔顺着爱丽丝的力道微曲膝盖,目光自然落到爱丽丝抽系披风绑带的指尖上,那处难以忽视的伤痕令他瞳仁微缩,眉间也不自觉地拧紧了。
四周的居民看在眼里,嫉妒地脑门儿冒烟,但还是神志清醒地没有上前,去掉披风后,他们也看出了爱丽丝的状态不对,要是这时候冲上去了,势必会再次吓到她。
爱丽丝努力将周围越聚越多的居民们全部当做背景板,帮缪伊尔将兜帽重新带好。
“您比我更需要这件披风,这儿的居民……有些保守。”
暗色布料很快盖住沉郁墨发,又将缪伊尔那张儒雅的脸庞尽数掩进阴·翳,似有点点微光自蜜金色的瞳仁中析出,静静落到爱丽丝的身上。他弯唇笑道,“那你怎么办?”
“我没事的。”爱丽丝摇摇手,她的视线只轻轻往居民们聚集的地方一瞥,就赶紧落寞收回,伤心地垂下眼帘,说话时嗓音带了些抖。
“反正他们都很讨厌我的,我习惯了。”
她这话虽说得很轻,却如千斤般的巨石重重压到居民们的身上,还十分刁钻地堵住了他们口中呼之欲出的反驳。遭受打击的居民们纷纷白了面色,脚步虚软地相互搀扶着,面面相觑地用眼神你来我往地搜寻能在不吓到爱丽丝的前提下,帮大家说上两句的勇者。
好在在场还有人能抵住冲击,替他们辩明心迹。
“怎么会。”,缪伊尔伸手抚了抚爱丽丝的发顶,目光柔和,唇角带笑。“你是很特别的孩子,没有人会讨厌你的。”
爱丽丝不满:“自家的孩子,自然怎么看怎么喜欢。”
她说这话时带了些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撒娇意味,视线落到缪伊尔手中提着的竹篮时,惊讶地眨眨眼,完全不知道这篮羊奶酪在何时去了对方手中,只得赶紧伸手去接。
可对方却轻轻挥开她的手,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然后很自然地开口关心起爱丽丝在这儿的生活,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爱丽丝乖巧地答,她知道以缪伊尔的性格,是不可能让女孩子提重物的,见他拉开话题也就不再勉强。
而且说实话,她对让缪伊尔提东西其实没什么负罪感,只是长这么大了还要帮忙,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罢了。毕竟,缪伊尔可是能算成爱丽丝养父的存在。
不仅她出生百日的洗礼是对方主持的,就连“爱丽丝”这个教名也是对方取得,之后有关教义的学习自然也是缪伊尔手把手教的。小时候,她也确实喊过对方一段时间的“爸爸”,然后又随着懂事而改口成“叔叔”,最后才变成了今天的称呼。
“不用勉强自己做不习惯的事,爱丽丝。”
缪伊尔一边留神观察着周围的居民们,一边展开披风将因沐浴着各色目光,而始终局促不安的爱丽丝拢进松料香气之中。
白皙掌骨带着披风轻轻按在少女脑袋上,盖住纯净之银的同时,亦不留痕迹地侧身弯腰,凑到爱丽丝耳边低语道。“……要是想家了可以随时回到教廷来。”
爱丽丝被弄得有些痒,她顺着缪伊尔的力道往后退了半步,压低声音道。“我的母亲已经不是圣女了,而且都失踪好些年了,如果我再赖在教廷,会显得很厚脸皮……”
她向前拱了拱,像是碰见熟人的小猫咪,亲昵却不自知。随后攀着缪伊尔的手臂将自己完全藏进披风内,弄得披风下鼓鼓·囊·囊的一团,只在神父沉闷的深色裤管旁露了两只伶·仃的踝·骨,正怯怯地拢在一处,想尽办法地躲开视线,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
爱丽丝确实早就忍受不了这周围刺人的视线了,她非常讨厌被众人围观,奈何她又是个父不详的孩子,母亲身份特殊,自小就一直沐浴着古怪而热烈的目光,所以才变得不喜社交,又容易在人多的场合应激。
事实上,即便已经夸张到毫不客气地藏进了他人的斗篷,相较幼时,爱丽丝还是能算进步斐然的。小时候的她当真烦到不行,连她自己都嫌弃得要命。也就只有缪伊尔脾性好,愿意惯着她,不然爱丽丝觉得自己大概率会被不堪其扰的路人直接掐死。
彼时,母亲生下她后没多久就寻了借口将她扔给缪伊尔。可她打从有记忆起就一直因为父不详的缘故而备受争议,每每都会被四周投来的大量视线吓哭,吵着闹着要找爸爸。
而缪伊尔拿她根本没办法,只能天天抱着她哄,就连在神学院工作时也会带上她,引得学生们一片哗然。
当时的小爱丽丝因为早产的缺陷,看上去要比同年岁的孩子小上整整一大圈,缩在缪伊尔臂弯里连脸都不肯露,偶尔才战战兢兢地偷偷漏出湿润的漂亮瞳仁,又因学生们投来的视线而很快怯怯移走,更努力地将自己缩成一团,像极了极度怕生的小奶猫,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往庇护者的怀里钻。
再后来,爱丽丝和同样父不详的阿尔弗雷德成了好朋友,也就渐渐地不那么极度怕生,又容易应激了。当然,就算是一样的父不详,她的处境也与阿尔弗雷德的全然不同。
爱丽丝的生母是上届圣女,怀她的时候就流言四起,可就算被那些流言逼得早产,母亲也没有吐露半分父亲的讯息。一直到现在,爱丽丝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只知道那人应该同自己差不多容貌,毕竟母亲的黑发黑瞳可生不出自己这样的浅色。
虽然身份一直广受诟·病,但爱丽丝在生活方面也没有什么旁的限制,不像阿尔弗雷德,尽管生母贵为公主,又是王储殿下的表兄弟,但被迫记为“不详”的生父甚至都不如她这样干脆不知道得好。至少人生道路不会被早早定死,永远都只能居于人下。
……也不知道那个笨蛋这次回去后,会不会记得给她写信。
爱丽丝攥紧了手中的布料,呼吸着熟悉的松料香气,问起缪伊尔来此处的目的。
印象里,他一直都呆在王都的神学院执掌教鞭,就算偶尔离开,也是为了去各大教会巡查是否有违规之举。光论资排辈,爱丽丝就觉得小镇新来的神父绝对不会是缪伊尔。
缪伊尔似是对此事颇为烦恼,不自觉地抬手揉了揉眉心,不仅低敛眼帘下的眸色渐深,面容也越发肃穆。“前些年,教廷内部发生了些事,作为人事变动的一环,我被派来此处的教会无限期值守。”
爱丽丝眉尾一跳,瞬间瞪大双眼。
这几乎能算是实质上的流放了,除非是犯下违反教义的重大过错,不然谁也不会去为难一位几千几万年来都勤勉为教廷服务的资深神职人员,更何况缪伊尔还是异族,就算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也不会如此蛮横地下达处分。
爱丽丝张了张口,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问出口,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相较于她欲言又止的尴尬表情,缪伊尔倒是很快调整过来,只淡淡扫过四周聚集的人群,轻声问爱丽丝“怎么会一个人出行”。
“我到镇上来采买生活必需品。”爱丽丝顿了顿,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了。
说不好奇缪伊尔被“流放”的原因是假的,但无论如何,缪伊尔对爱丽丝来说都如父似兄,共同生活十数年的时光不会作假,她决定将这件事抛之脑后,除非对方主动提起,不然绝不再提。
只不过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缪伊尔就很自然地抬手揉了揉爱丽丝的发顶,轻描淡写地带过她心中的好奇。
“别担心,只是因为我的教育方针与教廷高层相悖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这话时全程都看着爱丽丝,蜜金色的眼瞳如浓稠香甜的蜂蜜,缓缓淌下足以麻痹猎物的甜蜜汁·液。
爱丽丝只感觉自己像是被那双蜜金色的竖瞳捉住了,动弹不得地立在原地,任由缪伊尔本还轻柔覆在发顶的手掌慢慢滑下,在被松料清香完全包裹的披风内,用温热指节轻轻点在她发红发痒的眼尾,替她抹掉不知何时沾染在那处的细尘。
“不过我并不认为我养育的孩子有什么问题,她只是比一般人怕生一些,又胆小一些。”
说话间,缪伊尔垂下的长羊耳随风翻动,露出布满粉色血管的内里,弯曲发亮的黑角也映射着烈阳投下的微光,柔和本就俊雅的面部线条。这分明是一副属于温和黑山羊的魔族特征,可他滑开的唇瓣内,却拥有两枚不属于食草动物的锐利尖牙,正毫不吝啬地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如果连这点小缺点都不能包容的话,”缪伊尔笑着扶正自己的眼镜,似不经意地掀起眼帘,冷寒视线投向朗朗天空。“我想,或许他也是时候该离开那个位置了。”
爱丽丝从未见过缪伊尔那样的眼神,似穿越不少死地的老练战士,冰冷且无生气的瞳仁内映不出任何色彩,沉静得像是一潭混入大量浓墨造就的死水,粘·稠且沉郁,贪·婪地溢上土地,吞·噬一切生的气息。
她有一瞬间被缪伊尔陌生的冰冷眼神怔住,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应该是缪伊尔对教廷高层隐藏的不满。明明与她全然无关,可爱丽丝还是被对方周身冷厉的气场逼得又开始细微颤抖。
缪伊尔察觉到了,垂下的长羊耳微微晃动,仅一个眨眼就恢复往常模样,安慰似地伸手拍拍爱丽丝的肩,将披风让给她,慢慢打上牢固而漂亮的绳结。
猫猫和金毛都不知道自己爸比是谁,但黑漆漆的黑山羊全知道。
某教廷高层:你把我女鹅都养成社恐了!
黑山羊:你行你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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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