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里蜷缩在地下仓库的小行军床上,睡得天昏地暗。她感觉自己精力耗尽,油尽灯枯了。昨天太疯狂了,像一场持续几天的狂欢。而且现在外头的季风还没完全结束,天色依然暗淡昏暗,好像把繁华的帝都转移到了风沙暴虐的荒野戈壁区。
她正瘫着半昏迷半清醒,隐约听见一阵巨响,好像前门被撞开了似的。还有叫嚷声和嘈杂的议论声。诺里艰难地爬起来,揉了一把头发,连她自己也感觉自己糟糕透了。但是在地下仓库找不到镜子能观看自己。
从电梯上去,忽然间清冷的空气令人精神一振。通常武士单在早上也是个懒鬼,他不会把前门完全敞开,迎接新的一天;而是懒散地摊开在温暖浑浊的前一晚的空气里。
诺里现在才睁开眼,然后就惊呆了。眼前全是人,人群在门外的街角上围拢着,他们不单在看热闹,还在叫骂着。
武士单被一群黑色武装士兵押着带出了前门,他的两手被倒背在身后,两条粗重的链条紧紧束缚住他。
诺里惊慌地跑出去,差点被一阵盘旋而过的风卷了个跟头。她毛手毛脚的行为惊动了巡城警卫队,但是这群穿黑色盔甲的人一看见国家学院的作战制服,就集体性眼盲似的,当做没看见诺里。
一个苍老干瘦的机械师冲上来叫嚷着,“这些都是阴谋!我们不可能是平权军!你们这些蠢货!你们就是那群贵族的刽子手!”
旁边的人群接连着叫喊,“对对!第二姓氏蠢货,世界迟早完在他们手上。”
一个巡城警卫把武士单撂在地上,掏出电棍冲着维修店的前门猛击两下,把钢制的门框都打瘪了。人群的叫嚣低迷下去,诺里趁机冲上去挤到武士单前头,大声地问他,“你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武士单的精神还算平静,看起来也不是太消极,“不关你的事,是我接的那一单大生意。”
“那些昆虫模型?”诺里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又害怕又迷惑,“昆虫模型怎么了?”
“这几个是平权军的骨干成员,学生仔,离远点别妨碍我们。”一个黑甲人把诺里拖开一些,他态度尚且和善,这些警卫队成员在帝都很久,明白国家学院里很多贵族后裔,所以对她十分客气。
诺里挣扎着爬起来,两眼茫然看着武士单在眼前被拷走。后面还跟着几个流浪机械师,他们都穿着破烂,风尘仆仆,看起来都是从偏远地区赶来参加机械师比赛的。
尽快收拾了情绪,她必须马上了解现在的局势。诺里冲进地下车库,把武士单的那辆装甲怪兽提出来,完全不顾形象,骑上就奔驰回了学校。武士单的头盔对她来说太大了,就像小女孩偷穿大人衣服的感觉。
改装魔轮一路冒着火光,飞碟一样冲进学校后门,惊起了几声零星警报。诺里原本想直奔姜尚办公室,但是她经过Z组宿舍的时候不得不停下。
多锐带领着Z小组的全体成员,站在院子里,原本是建筑物的两层宿舍楼,现在变成一个塌瘪的小纸盒,屋顶盖吹飞了落在旁边的停车场,把几辆小飞艇压瘪了。
玖鸠就地坐着在抽电子烟,吞云吐雾把脑袋遮住了,根本看不见她现在的表情。白萌一脸木然,像被吓呆了的样子。克里斯头发散着,还穿着件小背心,在清晨寒风里瑟瑟发抖。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诺里一脸的惊恐冲进来,先去抓地上的玖鸠。动作间把烟气冲散了,露出下面玖鸠心不在焉的表情。
“没事,就是暴风把楼吹塌了。我觉得这也算一件好事,我们可以趁机换个宿舍。”
“没事?”诺里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们没人受伤吗?”
玖鸠摊开手,她也穿着短小的运动背心,袒露着精壮的肩臂,“我们很幸运,因为我回来太晚了,没怎么睡着,所以……天崩地裂之前我就把人都叫醒拖出来了。”
诺里松了一口气,不过她也知道,玖鸠心里现在没有表面上这么云淡风轻,应该正是暴风骤雨。
斯宾塞小姐很久没出现了,诺里看见她的时候甚至打量了几眼。她盯着眼前狼藉的场面,没有表现出抱歉的神情,平铺直叙地说:“我会尽快替你们解决住宿问题。新宿舍的位置我会询问学院长。”
玖鸠深吸了一口电子烟,站起身,把唯一的一件陈旧夹克衫搭在肩上,“老子得先去验个伤,我觉得刚才砸骨折了。”
多锐朝地上啐了一下,猛地站起来,劲头把斯宾塞吓了一跳,她往后退了小半步,用看小流氓的眼神看着Z小组的人。
克里斯还是比较绅士的,他和气地走过去,与斯宾塞交涉,“我们今晚要住哪里?应该不会自己解决吧?毕竟我们都不是本地人,虽然随便公园长椅躺一晚我也没有意见。”
“你们可以分开,暂住w、x、y小组,至于诺里小姐……学院长要你回家住。”
诺里脑袋里还非常混乱,“回什么家?”
“回姜宅住。”
年长的法斯宾娜女士手里拿着件幼儿穿的公主裙,轻飘飘的粉红色丝带迎风摆动。她满脸欣慰,对旁边红发的爱丽丝女士说:“我太高兴了,恨不得痛哭流涕。我还一直以为尚仔有问题。”她压低了声音,“我还差一点到同志交友网站给他注册一个账号。我怕他太孤单了,想帮他筛选一个对象。”
爱丽丝年纪稍轻一点,不过也过了40岁了,她比较冷静理智一些,“尚仔即使……也不会喜欢交友网站上那些轻浮的小青年,肯定要去大学校园里给他找啊。”
“万幸!”法斯宾娜女士哭出声来,“现在他还当爸爸了,可惜我们没能一起庆祝那个奇迹的瞬间。”
姜宅里的女仆都是上一代家主留下来的,所以普遍年纪已长,最老的罗莎莉女士已经80多岁了,现在眼也花耳也聋,最严重的是有阿兹海默症。她现在只能负责给姜尚念晨报的工作,并且常常念着念着就会中断,一脸茫然忽然忘记文字。最年轻的就是爱丽丝,算是姜宅的管家。姜尚一点不注重内宅的管理工作,他觉得只是擦擦地掸掸灰的工作,为什么需要一个专门的管家。并且依照他古典的、直男的审美,给内宅女仆每人配置了一件小黑裙制服。当机甲部的白芪部长来做客时,看见一群枯瘦的小老太太,穿着性感小黑裙制服在宅院里劳作,他差点吓昏过去。并且很长一段时间遇见姜尚时,都用复杂有深意的眼神看他。
诺里阴沉着脸,坐在斯宾塞的飞艇后座上,这跟上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心情完全不一样。斯宾塞的表现也完全不一样,她现在非常不安,偷偷透过后视镜打量诺里好几次了,表情里藏着一大堆不知道该不该吐出的道歉。诺里根本没有心情理会她,混乱和爆炸性的信息已经把她掩埋了。
姜宅是一幢样式非常复古的老宅,和白氏的奢靡华贵风格不一样,它很简朴,是一幢用传统的砖瓦材料建成的建筑。前院有个大型喷水池,伫立着一些动物雕像,原本应该是草坪绿植的地方,现在只能用人造的草绿色地毯替代。
诺里没有心情看光景,她急匆匆进了大门,姜尚就坐在餐厅的饭桌边上,他满脸疲惫,大概昨晚没怎么睡,现在应该是在吃迟到的早饭。
诺里想要上去质问他,但先看了看周围的女仆,法斯宾娜女士会错了意,忙替姜尚说话,“尚仔一直在等你,他可激动了,昨晚就吩咐我们给你准备卧房。”
诺里愣了愣,“尚……尚仔?”
已经过了40岁生日的学院长姜尚把脸埋进手掌心里。
爱丽丝抖了抖手里粉红色的小裙装,“我们不知道你已经这么大了,因为尚仔只说小公主要来,所以我们准备的衣服可能有点小。但是我们准备了一间大大的粉红色房间和四柱床,你肯定会喜欢。”
诺里头疼地停顿了一下,她转向姜尚,恳切地说:“我要和你谈谈,私下的。”
姜尚示意爱丽丝添了一副餐具,她拿出来一只柄上带心形坠饰的勺子,还有几个画着小动物的小碟子。诺里不敢置信地抓起那个玩具似的餐具,瞪着姜尚,“你来真的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向精明睿智而内敛的姜尚,现在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位置,“我也想问你,你想干什么?如果你只是单纯地想玩死我,根本不用大费周章,我们有更简洁的方法。”
“好吧!我们……我们能不能停止互相攻击和猜谜,能不能好好地问话答话,这样实在太累了!”
“我的天哪!我们现在想法惊人地一致,你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了!”
诺里愤怒又厌恶地注视着他,慢慢等情绪退去,“所以,你究竟知道了什么?昨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昨晚发生的事可太多了,在你不知情呼呼大睡的时候,我们已经刀光剑影走了几个来回。”
“但是……我不相信军部这么快就知道了我们……他们肯定还是一头雾水的状态。”
“只要他想知道,他会知道的。不过是他现在并不在意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姜尚烦躁又冷酷地说,“你们可能都觉得白蒐偏爱橘晴,所以一直在给她揩屁股。其实他不在乎,他只是坐在顶上观望着下边而已,不管谁凭本事爬上来,只要他能坐稳位置,白蒐都乐见其成。当然,如果没有本事坐不稳位置,就自己滚出去。所以即使你们一群人冲进荣誉殿堂,大摇大摆地把橘晴从王座上扯下来,白蒐也只是在上边看着,不会管你们。但是……如果你们要顺便给他的殿堂换个装修,再顺手给他的王座换个涂装,白蒐就不会再干看着了。”
诺里紧紧皱着眉头,试图理解这段话里的意思,“所以,我们触动了白司令的利益吗?”
“原本橘晴已经摇摇欲坠,她捣鼓出来的平权军起义部队就是乌合之众,军部的特务小组已经掌控住它了。橘晴在这个破烂组织上寄予了过多的期望,想要利用它搞得我们几个大家族人仰马翻,没空蚕食她的势力。只要她一采取大规模动作,亚当就马上给她迎头痛击。但是你们昨晚做的事,惊动了橘晴,叫她狗急跳墙。橘晴没法容忍一夜之间在十勋团的位置溃泻千里,干脆放弃了长远之计,把平权军这个恐怖组织包装成流浪机械师团体。她现在急于想破坏比赛:如果来参赛和取得胜利的人都是怀着叵测居心来帝都造反的,那么这场比赛的性质就变了,取胜者不再光荣,反而很可能是阴谋家。失败者也不可耻,她的深渊初号就变成了被阴险算计的小可怜。”
诺里只感觉惊心动魄,“就只用了一晚上?”
“如果你不能一招致胜,就不要招惹这个女人。”姜尚现在的语气极其严厉,“能登上橘家族长的人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如果你想在帝都生存就要记住这句话。你以为亚当为什么费尽了心思,用尽了手段,就为了离橘氏远点?堂堂亚当,凭什么?因为橘氏族内对待男性,就像饲养牲口一样!你有见过橘氏的男人吗?传言他们被长期囚禁着,只有当需要尽一下繁衍义务的时候,才能从黑牢里出来。”
诺里有点恶心地抬手示意他停止,“我觉得这个早晨我知道的内幕已经太多了,我不能再接收更多了。”
“总之,你最近就老实点,躲在这儿尽量少出门。”
“所以……接下来白司令会怎么处理?”
“不处理。你们狠狠给了橘晴一拳,她的行为方式只是防守型的,所以说她已经示弱了。白司令绝对不会做落井下石这事,他不给你点警告就不错了。”
“那么这些被捕的机械师呢?”
姜尚把眼镜摘掉,擦了擦上面的灰尘,“诺里,在这个世界生存是很艰难的,像你,你有才能,又聪明,都活得这么艰难;那些一无所有的人要怎么过生活?你是不可能拯救所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