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圣上调舒堇入兰台,接替林世镜兰台令史之职。
五月,陇右道凤阴关外格局初定,黜陟使林世镜启程回神都。
安国长公主却留在了那里,以陇右道行军大元帅的名义。圣上几次传召,仍不启程。
末了神光军将士联名上书,称公主用兵如神,国朝境内,继楼大元帅之后,再没比公主更适合接任神光军的人。
当真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仲夏时分,裹着水汽的热风吹进抱琴楼,王若蔷坐在窗边,团扇有一搭没一搭摇着。
薛内侍在外头侍候,搬了张圆凳坐下。
他先是满意地长叹了一声,“哎,老奴我侍候殿下这么些年,可算是要等到殿下成家了。”
他对面的年轻侍从往屋里瞥了一眼,双双低头,不敢接话。
薛内侍翘起一条腿,没完了似的感慨::“真好,未来王妃是春官商大人的幼妹,听闻脾性本事都是一等一的好。哎,等到王府进了女主人,我这身上的担子,便也可轻一点儿了!”
抱琴楼的侍女雪芝一把关上门,“砰”一声,险些把薛内侍吓得坐不稳。
雪芝低声斥骂:“现眼个没够,个老东西,怎么还不死?”
王若蔷正热得受不了,摇着扇子感叹:“这么热的天,他居然还这么有精神。真是老当益壮啊。”
“若蔷姑娘!”雪芝无奈,“您可有点儿脾气吧。薛内侍眼见着瞧不上您,万一要在王妃面前唆摆您,殿下又是个没脾气的,到时候抱琴楼的日子可不好过。”
王若蔷拉着她坐下:“哎呀你就放心吧。”
她心想:殿下没脾气,她姐姐姐夫可有脾气。
到时真把她逼急了,她……她就去找王若芙告状!
时至六月,说好的“越王妃”却迟迟没有动静,薛内侍在府邸里急得团团转,恨不得直闯抱琴楼把那罪臣之女拽出来,好好拷问她究竟给殿下灌了什么**汤!
薛老人家指天画地,一骂王若蔷安的什么心,二骂王若芙手伸得这么长,三骂他家殿下个不争气的!
哎呀,天地良心。
王若芙最近都不在神都,她去江州处置郡守范桁了。
林世镜倒是回来了。萧领偷偷许他每两月一次入府探望王若蔷,若蔷心态好,戏称这是“探监”。
“表兄又来给我送牢饭了。”
王若蔷摇着扇子悠悠道。
林世镜在帘外感慨:真是好心态,我辈楷模。
“越王府缺你饭吃了?”林世镜慢悠悠走进来,把食盒往桌上一搁,“你舅母做的竹叶蒸糕,你舅父还杀了只鸭给你炖汤喝。”
王若蔷笑嘻嘻接过来,“要不说舅父舅母对我好呢,这把年纪了还想着给我做饭吃……”
汤色清爽,笋丝新鲜,鸭肉炖得软烂。
放在从前,王若蔷早早大快朵颐。
但此刻,她却忍不住一皱眉。
心口似乎很闷重,闻不到汤的浓香,只有一股剧烈的腥气。
喉咙恶心欲呕。
王若蔷心里一咯噔,这下完蛋了。
林世镜没听见她吃东西的声儿,问道:“怎么了?还不动筷?不是你的风格啊?”
她手指不自觉发着抖,心虚,万分的心虚。
“表兄,我……我跟你说件事……”王若蔷越说越轻,“你千万别告诉姐姐……”
林世镜一听她没底气了,就知道没好事。
王若蔷嘟嘟囔囔地跟他坦白,越说越感觉自己要挨揍,说到最后眼见着林世镜脸色比锅底还黑,眼一闭心一横,大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两人做事你找殿下,表兄,我就是……就是……”
就是一时被美色所迷。
都怪萧子徽。
林世镜这辈子遇过的危机千千万,都没眼下这桩让他焦头烂额。
他欲言又止八百回,“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等着你姐姐回来的,想想怎么跟她解释吧!”
林世镜恍然大悟,“殿下去千秋殿,怎么说都不肯纳妃,原来……原来真是因为你?”
“是吗?”王若蔷挠挠头,“我没觉得我那么重要哈。”
林世镜听着她轻飘飘的语气,只觉得快被气死了——当长辈不易,同时当姐夫和哥哥更不易!
“那你怎么办吧,你要真喜欢殿下,我跟你姐姐肯定帮你,你要是一时头脑热……”林世镜说不下去了,“王若蔷!你脑子怎么能热成这样?我都不知道等若芙回来了怎么跟她说。”
“哎那确实是我对不起姐姐嘛……”
王若蔷语声戛然而止。
……阿姐,姐姐,对不起。
她陡然想起那晚萧领梦中呓语。
他对不起令佩姐姐什么?
林世镜背倚栏杆,“怎么不说话了?我给你请个大夫来看看?”
“等会儿,你等会儿。”王若蔷在脑子里捋了好多遍,始终没捋清楚萧领能有什么对不起萧令佩的。
她正要开口,看着林世镜的脸,却瞬间闭了嘴。
……能和表兄说吗?
关于令佩姐姐的事情,似乎不太适合告诉他。
王若蔷二十多年来头一次管住自己的嘴,笑了笑说:“请,请呗,这么大的事儿当然得请。”
“还有!”林世镜难得加重了语气,“你得和殿下说一声,让他安排人照顾你,听见了吗?”
王若蔷拉扯两只耳朵,“听见了听见了!”
半月之后,遥在江州的王若芙寄了一封信到抱琴楼,其言语之简练、语气之凶厉,简直与那个笔触温柔、内涵悲悯的御用刀笔判若两人。
信上只五字。
反了天了你。
王若蔷苦着脸,心想这下是真的完了。
萧领在一边小心翼翼给她剥葡萄,那封信大剌剌放在一边,他一看那凌厉的字迹,心里就一抖。
越王殿下不禁咳了一声,“若蔷……”
王若蔷眼珠一转,忽地看着萧领道:“我们两个姐姐一个在江州一个在燕然,看起来是我先被我姐姐打死的可能性大啊!”
果然见萧领神色一僵,提起萧令佩时,眼神乱晃,“我阿姐……应该还不急着回来吧……”
王若蔷留了个心眼,下巴往交叠的手背一搁,“是啊,燕然是阿凌姐姐的心血,令佩姐姐肯定是要帮她守着的。”
却见她这句无心之言一出,萧领面色顷刻间就变了。
他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我……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若蔷,你好好歇着……”
王若蔷维持原来的姿势许久,忽然想通了其中关窍。
她目光渐渐变得幽深。
阿姐,姐姐,对不起。
殿下,你究竟在对不起谁?
王若蔷思忖着,是啊,“阿姐”是萧令佩,那句模糊不清的“姐姐”,是另一个人。
她即刻起身,悄悄唤来雪芝,吩咐道:“劳你打听打听,我姐姐还有几日回神都?打听到了之后谁也别说,直接来告诉我!”
王若芙紧赶慢赶,可算是在夏天结束前回了神都。
头一件事就是找来王若蔷兴师问罪,胆大包天的倒霉孩子。
然而,还没等她亲登越王府的门,倒是先在官署里等到了偷偷跑来的王若蔷。
倒霉孩子穿着侍女的衣服,低着头,鬼鬼祟祟地从角门进来。
王若芙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护着她,“胆子这么大?都偷偷溜出王府了?”
王若蔷二话不说捂住她姐姐的嘴,气喘吁吁道:“王若芙!你先什么都别说,听我说!”
随后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小小的金印,塞进王若芙手中,王若芙低头一看,其上端端刻着“佩玉琼琚”四字,鸾凤孔雀环绕。
“这是我在殿下书房里找到的,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把令佩姐姐的印信放在自己这里。令佩姐姐现在是行军大元帅,这枚私印应该会放在自己身边啊。而且……而且我还听见殿下梦呓,说‘阿姐,姐姐,对不起’。我有一次提到阿凌姐姐,殿下脸色立马就变了!”
王若蔷一连串说完,身子有些发抖,她抬头看王若芙:“姐姐,我听说阿凌姐姐战死了,你说……你说会不会是和殿下、和这枚印信有关系?”
王若芙见到这枚印信的第一刻,便想:难怪。
难怪她从齐策身上找不出一丝破绽。
因为令佩和她都想错了。
能临摹令佩字迹、伪造令佩印信的,不止一个齐策。
还有她一直最关心最疼爱的亲弟弟,越王萧领。
这些年来萧领谨小慎微,一步不敢逾矩,几乎是个宫墙里的透明人。
但是最致命的一刀往往出于无声处。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
王若芙压住心头万般复杂,对王若蔷道:“你先把这枚印信放回去,不能让越王发现端倪。然后就在王府里养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王若蔷愣愣的,向后退了半步,“所以……所以真的和殿下有关系?殿下……殿下真的背叛令佩姐姐了?”
王若芙摸摸她头发,“乖,你别考虑这些,快回去,然后一句也别多提。好不好,阿蔷?”
送王若蔷回府之后,王若芙第一时间想给令佩写信。
然而小半个时辰,她都不知如何落笔。
萧领的背叛,之于萧令佩而言,也许就如有一天王若蔷在她背后捅刀子。
谁能接受得了呢?
末了她扔了笔,吩咐亲信:“请地官齐再思来一趟。”
齐策还没坐稳,王若芙就石破天惊撂下一问:“若圣上对公主有杀心,齐大人该当如何?”
吓得齐策差点儿把腰摔断。
“不是,我姐,你什么意思?能给卑职个明示吗?”齐策脑子转了一圈,正经开始分析,“公主坐大,圣上定然是不愿意的,但是眼下到这个水火不容的地步了吗?”
说完,齐策也顿住了。
到了吗?
其实到了。
神都三次传召,安国长公主恍若未闻,眼见着要在神光军安营扎寨。
因为她知道,神都已是处处掣肘,若要拓开青天,必得另寻他路。
“齐大人智巧无双,应能看出来,从我被调离兰台的那天起,圣上已决意折断公主一派的羽翼。”
捧王若芙做天官,借她的手快刀斩乱麻除去先帝年间的遗患。放纵楼凌打过姑藏山,任她快马如神为他开疆拓土。允许萧令佩远赴陇右,替他治理新国土安定人心。
待一切气象一新后,再卸磨杀驴。
萧令佩不肯回,因为她的价值已经被榨干了。
回来一定会面对萧颂的事后清算。神都在天子股掌之中,她又怎么敢殊死搏斗?
不过几息,齐策已将这一团乱麻理得清清楚楚,他抬头直视王若芙,一字一句坚决道: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语罢,他又翘起腿笑笑,“何况我与公主百日夫妻万日恩,她的恩德,哪怕我名声遗臭万年也是要报的。”
王若芙点了头,正要与他说萧领伪造令佩印信一事,却听得齐策蹙眉问她:
“等等……
“那栖池站在谁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