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殿下让我小心……齐?”
王若芙心尖一颤,盯着那来传信的小将士——很脸熟,是令佩亲信侍从没错。
那侍从自衣袖内层撕下一个信封呈上来,“大人,这是殿下匆促之中写给您的信。殿下说,此事您知、她知,绝不能告诉第三个人。”
王若芙飞速拆了信,一行行一字字瞧过去,瞬间,她握着信纸的指尖陡然发力,薄薄的纸一角被撕碎。
“有人伪造我手令,逼楼凌自裁。疑为齐。”
齐策,齐再思。
林世镜二十年的好友,萧令佩关系密切的情人。
当真是他?
为何是他?
一息之间,王若芙转过无数个念头。
她先想到楼凌的死。孤身深入破青谷追杀阂勒,血战后,同归于尽。
初听只觉悲情,而今细想,楼凌当真会那么冲动吗?
燕然已是残兵败将,不足为惧。楼凌为何非要执着孤身杀敌?
但,若是她万念俱灰,将此战视为最后一役呢?
手中剑,曾盼其无往不利,今盼其埋骨疆场。
原来……原来弦外之音在此。
王若芙挥退了所有人,独坐游廊。檐下银铃声声,如同道别的丧钟。
“未来我也会有属于我的神兵,无往不利。”
当年凤阴关黄沙大漠,楼凌为远山紫系上剑坠,彼时风吹红袍猎猎,她意气飞扬。
天下万事打不倒楼凌。
北疆十一年她熬过来了,数不清的血与伤疤她忍过来了。
最后,却为一封萧令佩的手书甘心赴死。
王若芙靠在游廊支柱,又想到那封手令。
是啊,除了齐策,她竟想不到第二个人有那个伪造公主手令的本事。
齐策,齐再思,步步高升的小齐尚书。林世镜折戟后,他是国朝最耀眼的新秀。
虽伴着与安国长公主的桃色绯闻,却不影响小齐大人平坦锦绣的官途。
为什么呢?
难道因为,从头至尾,他都是萧子声的一步暗棋吗?
齐策与她夜谈那日,其实他们一句也没提什么政事、什么军务。
他只是感慨,从前总劝林栖池早早放下王若芙,而今自己陷在其中,才知“放下”没有那么容易。
王若芙当时低头浅笑,“栖池与我提过,齐大人与公主,是幼时开始的缘分。”
“我视她为恩人。”齐策放轻了声音,“她大概……正好缺个消遣吧。”
语声里是消不散的落寞。
王若芙忽有些浑身发冷。因为她从头到尾,都相信齐策对令佩是真心的。
兰台不能相信,齐策也不能相信,那究竟还有什么可信?
翌日上朝,燕然传来佳音。乌丸虽隐有反扑之势,但安国长公主用兵如神,三百轻骑兵围杀燕然残部一千余人。
黜陟使林世镜知人善任,眼光颇毒辣,第一个调出凤阴关,来到曾经乌丸国土做官的,是西平郡守孔捷。
西平,是“疯人案”后实施边缘人群保障法令的第一郡。
孔捷仁民爱物,为这些遭遇冷眼的“疯人”建了收容所,亲自请人教他们认字,若遇到狂躁难驯的,郡守亲自守在门前,防止伤人。
此后,西北各郡大都拨出钱款建造收容所,效仿孔捷。
官吏调任,按律需经天官盖印,然凤阴关外毕竟不同。
如今国朝吏治,凤阴关内王若芙统管,凤阴关外,则由林世镜便宜行事。
临下朝时,萧颂道:“齐卿。”
王若芙涣散了一息的神思顷刻集中。
齐策应道:“臣在。”
“限你日落之前,将月内要拨去凤阴关外的资费整理清晰,来千秋殿回禀。”
齐策深深拜下,“谨遵圣谕。”
下朝后,齐策向王若芙吐苦水,“真是屁股要冒出火星子。若芙,不陪你多说了啊,我回去干活儿了!”
说罢他匆忙离开。
毫无破绽。
王若芙在宫道上缓行,不停想着:她该从何处入手呢?
楼凌之死,一定是萧颂的命令。
萧颂已经对偏向令佩的那股势力起了忌惮之心。
那么,她又该如何破局呢?
这夜,换成王若芙提灯拜访齐策。
小齐大人忙了一整日,忙得眼神都涣散了,看见是王若芙来了,忙给她倒茶,结果大概是握笔太久,手都不稳,差点儿泼了自己一身。
“哎哟,怎么比见媳妇娘家人还紧张?”齐策自嘲,“若芙,你别见怪,我实在是忙傻了。”
王若芙帮他擦干净桌子,平声调侃了句,“我倒也算得上她娘家妹妹。”
令佩长她不到一岁,神武两仪宫变之前,她确实爱叫她“阿芙妹妹”。
齐策手一抖,瞪大眼睛:“这话你敢说我都不敢听。”
他欲盖弥彰地喝口茶,“公主走到这一步,招婿是不可能了,我日后能有幸做她万千消遣中的一个,也就满足了。”
他说出这些话时很坦然。
坦然到,王若芙隐约觉得熟悉。
七年前,她第一次离开神都,第二次给林世镜写离绝信。
那日林世镜说,可惜你真的不喜欢我。
好像也是这样坦然接受的神色。
恍惚了,那一刹王若芙开始动摇,她自诩有一点筹谋人心的本事,天生的细致教她最懂如何“看穿”。
可这一次,她却隐约看不穿齐策。
她无端想,如果有一个人当真完美无缺万无一失……
那么是不是从一开始,她就想错了呢?
她眨了眨眼,握紧手中茶盏,又道:“我其实还挺担心令佩的。”
“是啊,去那么远,谁不担心呢?”齐策感慨,“这次也没法陪着她。她身边还有个净添堵的栖池。”
王若芙瞥了他一眼。
齐策马上改口:“不是啊!我可不是那意思,我没说栖池添堵。就是……就是只要公主看见他,公主心里就堵!”
“谁说不是呢?”她笑笑,“不过我更怕她走到楼凌埋骨之处,伤心过度。”
齐策一下沉了眉目。
王若芙继续道:“楼凌死讯传来那日,我们在将军府的祠堂见了一面。
“那时令佩说,哪怕跋山涉水十死无生,她也要找到楼凌的遗骨,绝不让她客死异乡。”
“十死无生?她真这么说?”齐策急得站起来,“大元帅的遗骨神光军找了三日三夜也没找见!破青谷连着湍急的河水,元帅遗骨不知被冲到哪儿去了!她要是真去了,谷里地势难明,多的是凶猛野兽,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她……她怎么这么拧呢!”
王若芙轻叹,“你知道,我是劝不了她的。”
“不行……这万万不行!”齐策急得转悠了好几圈,末了又一屁股坐下来,恳求道,“若芙,这样,你给栖池去个信,你让他大人有大量,别管公主以前怎么给他穿小鞋,好歹劝住公主,别让她平白无故送了性命!当……当我齐再思求他,我……我今生今世给你们夫妻俩当牛做马谢恩行不行?”
小齐大人素来颇具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眼下因着王若芙一句话,却是急得满脸都红了,恨不得当场牵来一匹马连夜赶去凤阴关外。
王若芙暗自审视,面上安慰他道:“你别急,栖池启程前我就交代过了,让他一定看着令佩,若有什么不妥,不拘什么手段,哪怕锁她在屋子里也是好的。”
齐策这才松了口气,一连说了三声“好”。
离开时,齐策似仍旧心有余悸,反复向王若芙确认,当真嘱咐过林栖池吗?
王若芙再三点头,是,没错,你放心。
她慢慢走在潇水巷,月色铺成银河。
她不间断地想着:如果不是齐策呢?
那会是谁?那还有谁?
三月春暖,越王府抱琴楼内,王若蔷拥衾而坐。
她看着身旁的越王萧领,有些呆愣。
虽说一直以姬妾的身份陪在萧领身边,但王若蔷总以为,她会有离开越王府的那一天的。
所以,别人劝她,就将名头当了真的时候,王若蔷从来听不进去。
只是……
只是这夜萧领看起来好可怜,他又那么好看,眼睛亮亮地看着她,眼泪蓄在眼眶里面,说,若蔷,我只能相信你了。
王若蔷不可避免地心旌摇曳。
她回想起在越王府的四年。
其实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日子。
萧领手里没有实权,做人也一向小心,从不与任何官员往来。哪怕开了府,也常常回太极宫住,一辈子活在他皇兄的眼皮底下,把一切剖开给他皇兄看,证明他没有丝毫异心。
他低眉顺眼惯了,哪怕面对王若蔷,也是顺从居多的。
王若蔷想念云霞生薜帷种满花的小院子,他就在越王府辟了温室花房;王若蔷想念家人,他就顶着压力允许林世镜两月来探访她一次。
她其实知道,他很好。
但她总是不敢信。
他身份敏感,她身份更是不见天日。
就算互通了心意,这一辈子大抵,她就只能被困锁抱琴楼,永永远远做一个无名的姬妾了。
越王是要纳妃的,越王是要延续皇室香火的。
王若蔷不想做抱琴楼的金丝雀。
偏偏今日,他太可怜了,又太好看了。
怎么办呢?
王若蔷主动亲了他一下,于是一切水到渠成。越王殿下在她耳边说着,若蔷,求你救救我吧。
“怎么了?殿下?”王若蔷隐约感觉不对劲,可萧领却不再回复她了。
他陷入不安的睡眠,眉头紧蹙,像是做了噩梦。
王若蔷很好奇,也很担心,她靠近去听,听他喃喃的梦呓。
然而,在她听清的一刻,却陡然横生冷汗。
王若蔷震惊地看向他,不断琢磨着他刚刚呢喃的那一句——
阿姐……姐姐,对不起。
是,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