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颂负手立在千秋殿窗前,他日夜勤于政事军务,鲜少有这样思绪空茫的时刻,如在梦游。
忽而身后一声清脆的碎裂,萧颂梦中一激灵,回身去看。
内侍监不当心把茶盏砸了,当即扑通跪下,吓得连连叩头:“圣上饶命!婢子万死!”
其余人忙静了声息,将青砖上的碎片收拾干净。
萧颂眉目低垂,“自去领罚。”
“呼”的一声,朔风吹开紧闭的窗,凛冽寒意顷刻席卷,直往萧颂身上扑来。
深沉难测的帝王眉心一跳,余光瞥见架子上的天子剑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天子剑曾名“太阿”,当年高祖皇帝萧晋携太阿剑、庄国夫人姜穗佩远山紫,两剑合璧劈山震海,三年之间自南向北横扫前朝军队,势如破竹,以无可阻挡之势一齐攻入神都洛阳,自此改朝换代。
后来太阿剑与高祖皇帝一道入主千秋殿,镌刻高祖灵魂,千秋万代地流传了下去。
远山紫数经辗转,最后落到了王若芙手中。
萧颂记得,四年前楼凌出征时,远山紫本来在她那里的。
后来令佩同他说,楼凌只解下了那个银色的剑坠子,仍将远山紫还给了若芙。
其实当代国朝,楼凌是最有资格以远山紫为佩剑的人。
她是庄国夫人一脉惟一的后裔,是镇守凤阴十二年的上将军,亦是开天辟地远拓疆土的第一人。
只是,她不要。
萧颂莫名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楼凌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
他将神光军驻地的信递给她,让她选择。
她说了什么来着?
似乎是很害怕的。
威振天下的大元帅,刚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其实是绝望的,是害怕的。
萧颂失神中手指一松,手中没喝完的半盏冷茶不慎掉落,深褐色的茶水在苍色衣袍上洇开,打湿了金龙洞明世事的眼睛。
“公主!公主您慢点,未得圣上同意谁都不能擅入千秋殿啊,公主!……”
“砰”一声,千秋殿大门倏地被拍开,萧令佩裹着长裘,风尘仆仆闯进来,眼眶里满是红血丝,眼下一圈深深的乌青。
几日前,他才传信让她从陇右道返程。不过短短二三十个时辰,萧令佩便神情激愤地出现在神都,想来是听到了消息,日夜兼程赶回来。
萧颂摆摆手让内侍监退下,金殿大门再度被关上。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萧令佩此刻却好像失了神,走上前时踉跄两步。
“……是真的吗?”
这些年,萧令佩几乎不会脆弱。
萧颂静望着她,这个已经长成的妹妹,已经对他有威胁的妹妹。
令佩牙牙学语时,也曾发音不准地叫过他,哥哥,哥哥。
后来她慢慢长大,只叫他“长兄”。虽然二崔不和,但令佩并不讨厌他。
甚至楼凌误杀荀襄之时,崔皇后将决定权交给他后,令佩还松了一口气。
他都看见了。令佩是信任过他的。
但慢慢的,她对他的称呼,从“长兄”变成“皇兄”,再变成“圣上”。
这一刻,令佩眼底发红,声音颤抖重复道:“是真的吗?长兄?”
萧颂打开放在最上面的密折,递给她。
萧令佩反复看了很多遍。
“燕然守将垂死反扑,元帅携一千神光军精锐与燕然军队缠斗于破青谷。元帅孤身深入,欲斩燕然大将阂勒首级……”
“……力战后,二人俱亡。”
王若芙在三径风来空坐两个时辰,终于等到了陇右道兰台送来的密信。
信上只四字,“大人节哀。”
林世镜听见她疲惫陷入美人榻的细碎声响,悬在空中的心忽然重重坠地。
她不信军令、不信萧颂,却不能不信兰台。
楼凌,是真的出事了。
他握着她手腕,只觉得那温度凉得可怕。
齐策走进来时看到的即是这样一幅情景,当即他便知道,一切无力回天。
“长公主呢?”林世镜问他。
齐策低声道:“去千秋殿了。”
“我们刚走过秦州,关外密令就传了过来。公主看了之后险些发疯,我好悬才劝好,否则她怕是当即要跑到凤阴关外去。”齐策看了眼王若芙,素来沉静从容的人,这会儿却是双瞳都不聚焦,他咬了咬牙,心一硬道,“栖池、若芙,而今既然死讯已定,最要紧的是神光军群龙无首,元帅拼死打下的燕然以南九百里,不能丢。”
林世镜感觉到王若芙指尖细微的颤抖。
他轻轻将她拥入怀里,唤了声:“若芙?”
王若芙仿佛才回神,眼前一片昏黑,后脑再度泛上针扎似的绵绵痛意,她咬破舌尖,尝出血味方才清醒,“她副手呢?那个叫小华的。”
“落脚在太极宫,等圣上召见。”齐策道。
“我要见他。”
齐策点头,“好,等圣上召见结束后,我借公主名义传他来。”
末了,王若芙抽出手,对林世镜道:“我去一趟将军府。”
林世镜站起来,轻声道:“我陪你?”
“不用。”王若芙亦轻声回,“眼下楼凌打到了燕然,好不容易北拓的疆土,先不说规矩条例还未议定,人手也未派过去多少,民心更是未收拢,但凡一招不慎就足够让这九百里转瞬易主。你和齐大人商榷着办吧,如果圣上寻我,就……”
她顿了一下,微颤道:“就给我半个时辰……”
让她在陷入繁杂的政务与争斗前,留出半个时辰与楼凌道别。
林世镜眼里,最是她一低头的软弱,教他为之赴死都愿意了。
他如从前一样,轻抚她长发,“去吧,一切小心。我等你。”
齐策和他一道目送王若芙离去,那背影仍是单薄,却好像不如以往那般锋利已极。
他恍惚间想到那夜奔波劳碌后,萧令佩看见军报时错愕的神色。
公主掉头就要奔赴关外去寻楼凌遗骨,齐策死死攥住她衣袖,只是重复道,公主,不可以,当下国朝多事之秋,不能离开公主。
“姜穗都打不下来的地方她打下来了!姑藏山一战粮草供应渠道被砍断,她带着人吃了三个月的树叶照旧赢了!现在只差一步打到乌丸王都,降书都送来了,你说她死了?”
萧令佩眼眶通红,“她通天的本事怎么可能死了呢!”
过了许久,萧令佩才平静下来,也是这般失神,近乎脆弱。
齐策垂眸,问林世镜:“她们能撑下来吗?”
他问的是王若芙,也是萧令佩。
林世镜只是轻轻点头,“你只要相信她们就够了。”
大将军府没有点灯,漆黑一片。楼凌没请侍从,她走后,不出两年,这里便蛛丝结网、满地落灰,若非林世镜发现后,三月着人来打扫一次,恐怕早不能住人了。
王若芙手持一盏风灯,徐徐走进深处的一间屋子。
那里供着一块牌位,上书“姜松霜灵位女楼凌立”。
她放了灯,用衣袖擦拭着牌位上的清灰,轻声道:“霜姨,抱歉。”
她送楼凌去了神光军,却没把她带回来。
她的遗骨留在异乡,至今没有找到。
“对不起……”
王若芙将那块牌位放回去,“我错了,我大概真的错了……”
“你错什么?”
忽有一道声音自暗处传来,“我才是真的错了。”
萧令佩一身素色长裙,提灯自门外走进来,夜风吹乱她的鬓发,头顶依稀有落白。
外面又下雪了。
公主为姜松霜牌位上了三炷香,随后望着王若芙,平声道:“我错就错在,醒悟得太晚了。”
“我应该早点相信你那句话。”萧令佩笑了一声,“楼凌在凤阴关浴血厮杀时,背后不会有人逼她弃剑赴死——我该早点意识到的。”
王若芙仰起头,自潮水般的悲伤中将自己剥离,她逼自己清醒,逼自己将那些复杂的繁重的派系、政务、心计筹算通通回想起来。
她敏锐地捕捉到萧令佩话语中的深意,当即道:“你觉得她不是战死?”
萧令佩只留给她一个背影,许久,她长叹道:“我收到了楼凌的遗书,从她的副手小华那里。”
将士上战场之前写遗书,是自古有之的习俗,毕竟战争九死一生,为了提前给家眷留下一些东西,军中会有人专门收集这些人提前写好的遗书。
王若芙印象里,楼凌对这些东西素来一笑而过。
“我每次都是两笔糊过去。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写的?我娘也死了,遗书也只能送到你或者令佩的手里。到时我人都没了,三两笔画还有什么用?何况你们俩比我脑子好用多了,更不需要我交代你们什么,对吧?”
楼凌转着手里的剑,“将军死战场,要真有那一日,也是我的命呗。”
萧令佩将那张薄薄的信纸递给她。
寄予吾友阿芙 令佩
手中剑,曾盼其无往不利,今盼其埋骨疆场。
若不许将军人间白头,但愿还能许将军死战场。
引卿为友,此生何其有幸。
谨祝卿开天辟地,书青史于兰台,留英名彰万世。
勿祭。拓土开疆,血洒燕然,吾之幸也。
另,阿芙,令佩,我不通文墨。想请二位给我的剑取一个名字。
若我凯旋,我亲自在剑上刻铭文。若我遭遇不幸,请你们俩代劳。
楼凌甲辰年冬书于燕然
待王若芙看完之后,萧令佩又将一柄剑递到她手里。
长剑出鞘,寒光凛冽。这柄剑饮饱了无数异族的血,三尺青锋戍守凤阴,而后又打过凤阴,活生生杀出了凶名,令乌丸人闻“凌”丧胆。
“骑吹凌霜发,旌旗夹路陈。「注」”王若芙抚过剑身,低声喃喃,“不如叫你‘凌霜’。”
萧令佩忖道:“再没比这两个字更合适的了。”
语罢,她二人将凌霜剑双手奉于姜松霜牌位前,并肩叩了三个响头。
起身时,王若芙目光再度变得锋利。
她直视萧令佩,看清她眼底和她一样的坚毅与决绝。
此前,击掌三声为誓,盖因一诺千金殚精竭虑。
今后,楼凌性命为契,若非血肉剐尽,永不后退。
「注」:出自《恭懿太子挽歌五首》王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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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山雪河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