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芙静静看向林世镜,他嘴角噙着淡笑,依旧云淡风轻。
许颍暂时哑了火。但背后要看这位新科天官大人好戏的却不少。
她坐下还没多久,便听得帘后琴音倏地停了。随后不知哪儿的虾米喽啰,一边恭维许颍,一边觑了眼王若芙,不怀好意道:
“早听说王姑娘弹琴技艺堪比国手,今日帘后这女琴师似乎是累了,不如王姑娘替她弹一曲,也好让我等饱饱耳福?”
林世镜立刻道:“曲公子年前才擢升六品,今日就对着天官大人一口一个‘王姑娘’,难道不怕在座御史参你一本?你这好容易靠祖荫挣来的员外郎要是不要?”
王若芙怡然自得饮酒,任林世镜这个脾性温和的人替她冲锋陷阵。
曲员外郎被他这么一说,当即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本也没什么胆色,实在是一家都仰仗着许尚书吃饭,今日才不得不当这个出头鸟。
许颍见一个一个不争气的,庙堂之上眼见着要被一个女人垄断,成何体统!
他立刻气得胡子倒竖,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王大人既不能抚琴,那总能替我们商大人写个‘寿’字吧,今日正逢商大人不惑之年,是大日子呢。”
王若芙淡淡瞥了他一眼,见许颍的目光果然落在她低垂的右手。
近些年她练左手字,只是长年奔波,没太多时间专心练,以至于恢复得不大好,也就从前五成本事,字迹勉强算得上“清楚”而已。
许颍倒是会找痛点,拿她从前最得意、而今已落魄之处来刺她。
“王大人总不会这个面子都不给吧?”许颍讥笑道,“我记得从前,邓阁老还说过王大人一手书法堪比当世大家。”
说罢,他又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哟,瞧我这喝多了,哪儿还是邓阁老了?邓遗光如今已是乱臣贼子,史书上遗臭万年之流了……”
他笑得畸形而狰狞,甚至笑得咳嗽,笑得把满肚子的酒都要吐出来。
王若芙看着他,先觉得可恨,再觉得可笑。
许颍是一辈子都没出过头的人。平庸的本事、平庸的资历,若不是刚好遇上了先帝这样平庸的君主,今日尚书之位未必轮得到他坐。
眼下,齐策调任地官侍郎,对他尚书的位置虎视眈眈。王若芙又空降天官尚书,稳稳压他一头。
萧颂明显是个容不得废物的君主,许颍这个尚书做得摇摇欲坠,不夹紧尾巴做人,今天居然上赶着来触她霉头。
足见此人内里当真草包而已。
王若芙从前对付的是谢老夫人与陆舜这样的狠角色,是伪装几十年不露丝毫破绽的李霜。如今一个许颍,还真是懒得放在眼里。
她一抬手,半壶酒直直泼到许颍脸上。
许颍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怔了片刻才暴跳如雷:“王若芙!你敢!”
“我如何不敢?”王若芙始终淡然坐着,“许颍,你自己不清楚如今的处境,非要惹祸上身,改日下大狱没了性命,休怪旁人没有提醒过你。”
许颍正涨红了脸要反驳,兜头又砸来一个酒盏,正中他左眼,打出一大片乌青。
——正是盲眼的林世镜。
许颍意识到的一刹那,忽然背后一凉。
林世镜是瞎了,但该有的本事还在。
他仍在两仪阁,仍受萧颂倚重。与他许颍这般硬撑着面皮的老人,是迥然不同的境遇。
萧颂明摆着要破旧立新。他任用的这些人里,王若芙是靠一支笔、一双腿杀出来的,楼凌在凤阴关饮血十年,萧令佩弃公主之尊下威武二卫历练,林世镜文武俱全且衷心赤忱,齐策是踩着齐家那些不成器的旧人一路上来的……
不是当年靠“人脉”与“祖荫”就能安稳一生的日子了。
王若芙一壶酒泼醒了他。
那场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梦,结束了。
许颍有些挫败,神色甚至是迷茫的。
他折腾了一场,最后就这么灰溜溜地被两个小辈打走了。
许尚书一去,气氛却诡异地热络起来。
有人举杯来贺王若芙:“天官大人莫怪,许大人他也是年纪大了。如今满朝上下都知道您的传奇事迹,谁敢不敬您两分呢?这杯酒我敬天官大人与小林大人,愿你们二位各自官途似锦,彼此恩爱白头!”
做东的商应言喝酒喝得面上酡红,醉醺醺道:“林栖池!你回回躲酒!今日天官大人来了,你可要连她的那份一起喝了!”
林世镜看了眼王若芙的方向,举杯掩住唇间笑意。
王若芙也知道他想什么,轻笑道:“不必了。我替他。”
她举起酒盏,“栖池喝不了太多,商大人知道的。”
商应言打量着她,单薄的一个,看着倒是脾气很硬,只是不知道酒量硬不硬:“天官大人,您确定吗?到底您也是个小姑娘……”
三刻之后。
商应言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动都动不了。
王若芙只是面上略有浮红,还有力气伸手扶商应言一把,“春官大人,你说你这是何必呢……”
林世镜在一旁搭了把手,笑若薰风,“商大人,卑职早说了,别惹她。”
商应言仰头望天:“林栖池,我下次一定相信你……”
说罢“哇”一声吐了一地。
幸亏林世镜和王若芙躲得快。
商府离三径风来不远,王若芙就牵着林世镜,漫步月下,看月光在小巷间流泻成一道皎白的河。
她轻声道:“……到潇水巷了,旁边是两棵银杏树,快入冬了,银杏叶掉了满地,都是金色的。”
王若芙一脚踩上去,都是细碎的窸窣声音。
林世镜“嗯”了声,“我听见了。”
她便又道:“再走过去,就是种了一颗杏树的那一家,你记不记得当时若蔷说住这家里的人多半要‘红杏出墙’,还被你训了一顿?”
林世镜点头,眼前似乎浮现春日风流杏花,红的、白的,飘落到王若芙发间与鬓边,衬得她更漂亮,像仙娥一样美得出尘。
“再往前走是什么?”王若芙挽住他手臂,“你还记得吗?”
林世镜伸出手,碰到熟悉的门板。
他温声道:“台阶、石狮子、两盏风灯,小池、白石桥、檐下银铃。”
王若芙续道:“书案、木芙蓉、红绡软帐。”
是三径风来,她和他的家。
王若芙捧着他的脸,踮脚去吻他的唇。
她多希望他是真的看得见这些,而不是太熟悉,所以记住了。
为何上天不公呢?许颍这般的废物草包手脚齐全地活着,林世镜却要遭受眼盲烧心之苦?
她吻得他嘴唇泛红,桂花酒的气息流连在两人之间,意浓缱绻。
王若芙展眉道:“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林世镜弯了膝盖,鼻尖蹭着她脸颊:“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当然有。”王若芙双手勾住他脖颈,顺势被他抱起来,小心翼翼放到床榻上。她贴近他耳侧,“我只同你一个人说。”
“上一世,萧颂是我杀的。他和我的儿子,也是我杀的。”
林世镜怔了一下,似是没听清:“什么?”
王若芙就又重复了一遍。
高烛映照美人面,林世镜嘴唇微微翕动,却良久说不出话来。
“原来症结在此。”他喃喃道。
王若芙不止是这太极千秋权力倾轧的受害者,她也是绝望嘶吼着,垂死挣扎的反抗者。
她凝眸看他,轻声道:“我捂杀亲子,毒死圣上,身负诛灭九族之罪。”
可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王若芙不要皇后、太后的名头,不要被人赏赐的、有限的权力。
她要自由。要不靠别人施舍的自由。在此之前,她要做的只能是推翻那个拦着她自由的人。
“从前你将心剖给我,如今我来剖给你。”王若芙道,“我要走一条千夫所指的路,林世镜,你要不要上这条船?”
林世镜伸手,抚过她略有些干枯毛躁的长发。
他或许察觉不到,指尖已经无比颤抖。
若芙。他说,你知道的,我也有我……要坚守的东西。
王若芙食指压上他嘴唇,“好了,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了。”
她解开他衣襟,一口咬上他肩膀,恶狠狠道:“那以后你我只是夫妻,不是同路人。若你拦了我的路,我也不会手软。”
林世镜拥住她,“若你能杀我,且杀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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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秋末,安国长公主携左威卫回到神都。
崇武五年公主开府后,往来宾客盈门。这回也是一样,只是公主谁都没见,连近几年来往密切的小齐大人亦是被拦在门外。
无人知晓的是,子夜,角门外,一道裹着轻裘的身影穿过游廊,直抵公主府中庭,解下兜帽时,露出一张秀丽而锋锐的面庞。
公主正蒙了眼,引弓搭箭。
“咻”——
羽箭破风而出,速度极快,顷刻间正中红心。
萧令佩摘下蒙眼的白布,王若芙俯身作揖:“臣王若芙,参见安国长公主。”
“多年不见……”萧令佩打量着她,“你都位至天官了。”
“当年得公主一诺,微臣自不敢放松,是以日夜殚精竭虑,惟愿见你我大业得成之日。”
“是吗?”
萧令佩讥讽地看着她,“你不会忘了吧?我说的条件——与你合作的那个条件。”
她掂了掂手里的长弓,目光逐渐变得凶狠,“林栖池当年一箭射入我母妃心脏时,用的就是这把弓。”
萧令佩将长弓丢到王若芙跟前。
“我当年说过,你我若要合作,我只有一个条件,林栖池必死。”
她挑起王若芙下巴,“现在他活得好好的,你们夫妻恩爱,你有什么脸来见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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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花迎剑佩(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