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林感觉上校那句话给她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于是她抢先回到了教堂,看到两人仍安全地在教堂,不禁松了一口气。汤姆平躺在地铺上,身上盖着一层白色的被子,紧锁的眉头上放着一条沾湿的毛巾。偶尔从教堂墙壁上八个换气扇通风口处进来的微风拂过他发烫的脸颊的同时也带走了一些热量。
艾米丽从冷库里拿了一条毛巾,快步走到了汤姆身边,然后跪在他的身边,帮他换了一条毛巾,俯下身子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她再次感受到了那令她担心不已的热度:“还没有退烧吗?都已经两天了……”
“我没事的,就是头有点晕。”汤姆睁开了眼睛,强撑着坐了起来,想证明自己真的没事,可是疲乏的双眼已经在他尝试去掩饰前出卖了他,“还有点困。”
“汤姆,你要好好休息,不要逞强。”艾米丽从兜里掏出了一个药罐,从中倒出了两片白色的药片,然后递给了汤姆,同时又递给了后者一杯开水,“吃药之后,马上躺下来休息,你肯定会好起来的……”艾米丽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说道,“愿上帝保佑你。”
汤姆愣了一下,因为自己的妻子在他们的三个孩子死于战争之后就几乎放弃了信仰,无论他怎么劝导都无济于事。此时听到她再次说出那两个字,顿时百感交集——要不是来圣约翰教堂之前的那几年搞坏了身体……
“谢谢,亲爱的。”汤姆就着开水吃下了药片之后,便乖乖地躺了下来,“愿他老人家还愿意听我这个罪人的祷告。”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破风声,将两人的注意力拉到了身后——艾米丽一起身,发现自己的发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断了,一头棕色的长发散落开来——刚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脑后,以极快的速度略过,以极大的力度擦断了自己的发箍。
“怎么了?你的头发怎么散了……”汤姆的精神仍旧处于恍惚的状态,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高速掠过,在地面上打出一个小洞的小物体,他用双手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想要坐起来帮艾米丽整理好她散乱的头发。
“等等,汤姆,不要起来!”艾米丽突然回过神来,几乎是哀嚎着厉声疾呼道。
但是已经迟了,汤姆坐起来的同时,艾米丽的耳边再次掠过一阵劲风,然而不幸之中的万幸是,汤姆因为高烧而变得虚弱的身体似乎并不允许他这么做——他的双腿由于失去了最后的力量而软倒下来,带着汤姆的身体向左侧歪倾倒,使得那颗不知从何而来,本应该击中他心脏的子弹,最终击中了他的右肩。
子弹巨大的速度和推力将虚弱的汤姆直接摁倒在地,他身上的衣服仿佛一块丢入番茄酱汁的破布,鲜艳浓稠的红色迅速蔓延开来。汤姆的双瞳瞬间缩小,如同在黑暗中突然被一道强光击中一般。
白月林环顾四周,根本没有看到什么狙击手,空气中只是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自己也可以尝试着看看能不能干涉,用手把子弹推开,但白月林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冲动无知的小女孩了,现在的白月林清楚地明白,自己是在尔达斯的掌控下拥有了观测者的视角——除非有那次一样的引导,否则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这个世界本来就与自己无关。就算自己没有动手,简也还是难逃一死,所以亲自开那一枪,白月林并没有特别深的负罪感,因而现在的不作为,也没有让他变得特别难受。
“汤姆!”艾米丽猛地扑到了已经倒下的汤姆身上,泪水夺眶而出,她的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使她下意识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身体在本能的驱使想要从这巨大的痛苦之中脱身,但她的身体却始终没有离开汤姆半步,“汤姆!你醒醒!”
艾米丽看到了,汤姆疲倦地睁开了眼睛,两人四目相接,只是汤姆的嘴唇动了几下,然后就陷入了昏迷。
艾米丽……快走……
艾米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到这个完全正确的答案的,她根本不会解读唇语,但是内心中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无法质疑的答案。背后再次传来一阵难以想象的剧痛,艾米丽的神经猛地一震,随机做出了反应。
艾米丽抱起昏迷的汤姆,背对着大门,朝着子弹射出的方向跑去,躲在了那边墙下阳光无法照射到的阴影之中——子弹是以一定的角度从外界射入教堂的,所以只要确定射击方向,躲入其射击死角就可以了。
但这次突如其来的袭击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就在她抱着汤姆进入墙下阴影。转身的瞬间,一颗从正前方呼啸而来的子弹划过她的脸颊,在拉出一道三厘米长的血痕之后,猛地撞击到了墙面上——她看清了,一颗黑色的子弹。
“喂,骗人的吧,发射点不止一个?”艾米丽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一样,在不住地颤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是两个发射点的话,就有极大的可能意味着更多,而在这种近乎封闭的环境之中,面对数量未知的无声射击,这无异于绝望。
艾米丽横下心来做很有可能是最后的徒劳挣扎——她以自己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朝着封闭着的教堂大门冲了过去——除了从大门逃脱以外,她想不到任何其他存活下来的方法。
艾米丽刚跑完一半的距离,右脚刚刚触地,只感觉小腿突然一软,在一阵紧随而至的剧痛之下失去了平衡,整个人猛地朝着前方倾倒。由于之前全力冲刺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和惯性全部作用在了她与地面摩擦的双臂上,两条原本白皙细腻的手臂顿时变得血肉模糊,沾满了肮脏的尘土。
艾米丽强忍着刺骨剃心般的剧痛,控制住自己不发出惨叫,可以就止不住泪水的流淌。她低头看到怀里所爱之人没有受到创伤,带血的嘴角下意识微微上扬,不经意间露出了流泪的微笑。
白月林静默注视。
艾米丽用没有受伤的左脚支撑起自己和汤姆的重量,然后左脚猛地一踏地,拖着血肉模糊的右腿蹦出了接近半米的距离,落地时用已经失去了知觉的右腿膝盖作为缓冲,在一阵磕碰流血之后,算是完成了一次前进。
艾米丽第一次完成这个自创的前进动作之后,在落地的瞬间再次感受到了难忍的剧痛——和之前不一样,是地面上砾石之类的什么东西扎进了自己的膝盖。
她倒吸一口凉气,在冷静下来之后,左脚再次猛地踏地。
原本只有几米距离的大门顿时变得遥不可及,每一次前进都会流血,使得下一次前进变得更加艰难,一次次几十厘米的前进让艾米丽一次次地付出了血的代价。她的喘气越来越重,双臂越来越发酸,视线越来越模糊,只能看到怀中的人,还有遥不可及的门。
子弹不断从背后打进自己的身体,呼吸越来越困难,但是疼痛的感觉却逐渐消失,被一种疲乏无力和昏昏欲睡的奇怪感觉代替——不行,再这么下去,肯定会昏死过去。
再次起跳,半空中似乎又有一颗子弹击穿了她的左腿,她猛地坠落在地,双膝划破。
她想前进,可是她的身体似乎不允许她这么做——失去双脚的人,还能继续前进吗?
双膝并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撑地,砾石碎片深深嵌入,落地的瞬间再次深入。
背后的疼痛逐渐达到了能够忍耐的极限,身体在落地的瞬间猛地失去力量前倾,在怀中的他即将坠向地面的千钧一发之际,看着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支撑着她稳住了身体。
“呃啊啊啊!!”仰天长啸,不是咆哮,而是说不清理由的笑,她在狂笑,无声地狂笑,精神最终在难以想象的痛苦和绝望中崩溃。
她的身形停顿了一下,然后猛地直起,嘴巴一张一合,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呸的一口吐出,鲜血和疼痛的刺激让她接近昏迷崩溃的意识清醒了许多。双眼布满血丝,面对无人紧闭的大门,最后的咫尺之遥,最后尽力跃出难以想象的近一米的距离之后,却失去了一切的力气,她前进的步伐似乎到此为止,她的路也只能……
去他的!老娘脚下的路,就是用血铺出来的!
一步一个血印,她用自己的生命前进,却从来没有止步。
最后的一个落地的瞬间,失去所有的力量,怀中一直保护着的人飞了出去,后脑仿佛受到一记重击,她的头重重地磕到了乱石散布的地面上。等她再次微微抬起头,从额头巨大伤口中流出的鲜红血液已经倒灌入她的两只大眼睛,世界变成了模糊的血红。
近在眼前的人,远在天边的门。
汤姆……
她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却听不到。她向他伸出了手,他却无法回应。
好在他离自己并不是很远,模糊中,她的手握住了汤姆的手,手指在他的手指上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环状物体。她愣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把自己的戒指从左手的无名指上摘下,戴到了汤姆的手指上。
她屏住一口气,然后猛地一个拉拽,把自己拉到了汤姆那边,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了汤姆的身体,同时也抱住了他——这样,就没有人能伤害到他了。
汤姆,我爱你……
白月林静默地注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向往并敬重一段爱情。
艾米丽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突然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所有的疼痛消失,温热的液体从脑内不断溢出,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些温热的液体从自己的口鼻溢出。然后,全身,尤其是大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盈和凉爽。
身体褪去了一切伤痛,变得无比轻盈自在,艾米丽进入了一种极度空灵的神奇状态。她直接站了起来,跨出一步,跨过血泊,朝着近在咫尺的大门走去。她最终走到了门前,依稀从门缝中望见了金色的光,感受到了温暖的热度,甚至听到了柔和美好的音乐回响。
只是推不开门,这似乎是唯一的遗憾,艾米丽似乎没有办法抵达另一个世界的美好了。
白月林如幽灵一般飘了过去,为驻足等待的艾米丽开门。白月林过去,抓住门把手,缓缓拉开,于是门后出现金色的天梯,其尽头消失在白色的云端,无数的台阶自下方的地面一直蔓延向上,最后变成了一条渐隐的线。
艾米丽笑了,她走上前,上楼梯,跨上三步,又转身,稍微停留,对后面为她开门,无言目送的白月林回报以微笑。
白月林轻轻挥手。
两人就此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