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元安大街一熟水摊上,有两位老汉在一边喝着熟水一边话家常,“前些日子刚上任的刑部侍郎,现在被贬北上了。”
“什么时候的事?”另一位黑色粗布衣的老汉听了,出乎意料,故而声音陡然升高。
“什么什么?孙老汉?吴老汉?什么事情?”听到声音,一旁的青衣青年立马搬着凳子来了。
“就是前些日子刚上任的刑部侍郎百里大人啊啊!”吴老汉慢悠悠地喝了口熟水,“当时他方上任,便赶上了扶玉娘子一案,扶玉娘子与邓公公有染,整个元安沸沸扬扬,无人不知,这案件的凶手啊,必定是邓公公,主要就是这百里敢不敢的问题了。”
吴老汉停顿了一下,卯足了大家都兴致,才继续道:“没承想,这百里大人倒是个烈性子,还真就敢!”
他激昂地一拍桌子,又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听:“这后果可想而知,邓公公是谁?认为你家一句话的事情,就把他从那高高在上的侍郎之位给拉了下来,现在被贬到探州去当了个知州。”
“哎!你们说说!”吴老汉无奈叹气,指了指头上的天空,“这官场呐,就像那风云变幻的天空,前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刻保不准就乌云密布喽!”
穿着青布衫的青年也跟着轻轻摇着头,叹息着说道:“可不嘛!好官留不住,坏官赶不走!”
钱老汉本长叹了一口气,听他说了这话,吓得捂住了他的嘴巴:“说不得!说不得!”
青衣青年拂开他的手,回到自己桌前,又端起碗愤愤地喝了一口熟水:“这也说不得,那也说不得!”
“你们在这听这老汉胡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男孩刚买完爱吃的零嘴,路过听了一耳,不屑说道。
“你这小孩儿,哪凉快哪待着去!”钱老汉摆了摆手驱逐他,却不料被小身后的两名家丁打扮的壮汉给瞪了好几眼。
“怎么和我说话的呢!”小孩一见他被家丁震慑住了,立马站上了一把没人坐的板凳,昂着头,趾高气昂地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姓什么吗?你知道我阿公是谁吗?”
一连发出了三句疑问,小孩儿见眼下的众人面面相觑,他这才报出了自己的身份:“我姓韩!我阿公乃是当朝同平章事!”
“哦哟!”吴老汉压低了声音,“这是韩相的孙子啊!”
“韩小郎君知道的肯定比这吴老汉详细。”底下有人窃窃私语,“定是吴老汉说错了,这韩小郎君才来阻拦。”
韩佐耳尖,一听这话,心气一下子上来了,更加昂首挺胸:“这位郎君说得不错!”
那窃窃私语的人一听他喊他“郎君”,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请韩小郎君赐教。”
收拾好一切东西,再度拜别百里退和云夫人后,百里昀上了马车。
“林氏。”百里退叫住了欲上马车的林杳,“你过来,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林杳依言收回了迈起的腿。
“子书此番北上,虽看似被贬,实则擢升。”
“请父亲赐教。”
“原本在当为子书只是知县,而今此去探州,却是得了个知州的位置。”百里退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我同你说这些,是想让你在子书低落的时候点点他,他心气高,怕是我现在同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儿媳明白了。”
“栀年你带过去罢,还能帮衬一二,我们府上如今也用不到她。”云夫人同她说。
“如何用不上?”林杳心下疑惑,“先前她的位置如今还让她做不就好了?”
“反正你带上就成,栀年是个心细的,有她在我和你爹放心。”云夫人支支吾吾了一阵,方才这样说道。
林杳听言,也不好在说什么了,于是朝他们行拜别礼,正欲走,却听百里退在后面又叫住了她:“探州不比元安,天寒地冻,你和子书去了,千万注意身体。”
林杳笑着点头,又朝他们微微行了一礼,冒腰上了马车。
刚上马车,百里昀就问:“我爹同你说了什么?”
“你爹说,探州冷,让我照顾好你,别受凉了。”林杳说着把他不知何时被风吹到身前的鹅黄色发带拂到身后,“今日终于肯戴我送的发带了。”
百里昀别扭地错开身:“我爹嘴硬,其实他想说的是让我们各自照顾好自己,再说了现在是夏日,能冷到哪里去?”
真是知父莫若子啊!
林杳笑着摇了摇头,朝他狡黠一笑:“山高路远,等到了探州,未必是夏日。”
说完她别过头去,去瞧帘外风景。
百里昀偷偷打量面前的女郎,她今日着的还是那一身麴尘色的衣裳,那颜色像是初生柳叶,一侧交领为鹅黄色,一直曳至裙摆,和他的发带是一样的颜色。
思及此处,他也不知为什么竟弯了弯嘴角。
快要行至桃树下的熟水摊,林杳见有一大群人围在那里,心下奇怪。
随着马车靠近,她看到一小孩站在凳子上同大家侃侃而谈,而听他说话的人,个个都比他年长。
林杳正觉得有趣呢,却听到小孩用稚嫩的声音说:“这刑部侍郎百里昀,真没你们想的那般好!你们以为是他冒死进谏,才入了诏狱吗?非也!他几次三番……”
林杳立即把帘子放下,回头去看百里昀的脸色,外面稚嫩的童声源源不断地传进来,百里昀只是闭着眼睛,像是外面正在遭受非议的不是他一样。
“景从,停车!天有些热,我想买熟水解解热。”
马车一停林杳便一跃而下,正准备拿车凳的栀年那也不是,放也不是。
林杳先是绕着人群看了几眼,来到摊主面前,掏出了碎银:“肆主,来四葫芦乌梅山楂熟水。”
“好嘞!”
林杳又踱回了人群中,只听那小孩儿说得头头是道,煞有其事:“你们说说,他若是真想为民做事,直接硬碰硬不好吗?明摆着就是装装样子,在诏狱里,他指不定如何摇尾乞怜……”
林杳碰了碰在她旁边听小孩说话的大娘:“大娘,这谁家孩子啊?在讲什么呢?”
“这是韩相的孙子。”大娘悄声同她说,“刑部侍郎百里昀你知道不?韩小郎君说他看着是好官,实际上是个有心机的官!”
“是吗?”林杳皱着眉问,“他何出此言啊?”
“韩相的孙子,必是听了韩相说的。”大娘摇了摇头,“我本以为那百里大人是好官,没想到竟是这样的。
“你说你是韩相的孙子?”林杳突然提高了音量,把旁边的大娘吓了一跳。
韩佐听言回过头来,叉着腰说:“对啊,我是!”
“你怎么可能是韩相的孙子?”林杳向前走去,人群也随之为她让开了一条道。
“我怎么可能不是!”韩佐继续昂着头。
“韩相如此耿介的直臣,贤臣,怎么会有你这般以讹传讹,黑白不辨的小辈?”林杳把他从凳子上拽了下来,“我看你是狐假虎威,借着韩相的名头散布谣言罢了!”
“说!你是何居心!”
韩佐被拽得愣住了,回头去找他身后的两个壮汉家丁,却不想他二人被挤到了人群外,如何也进不去。
“刑部侍郎百里昀,为扶玉娘子坠楼一案,鞠躬尽瘁,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却受你这种小人传谣,你可知二人成虎的道理?”林杳语气中尽是威胁,“倘若因为你的失言,让所有真正的清官,好官全都寒了心,你担待得起吗?”
韩佐被她唬住了,不敢动弹。
百里昀掀开帘子的一角,隐约能看到女郎的发带。
她的发带。
时而往上飞,时而往下坠。
时而往前飏,时而往后曳。
而她,站在那里,不退。
不退。
“诸位,百里大人为扶玉娘子一案所做之事,相信大家都清楚。”林杳放下韩佐,转身面对人群,“然而我们所知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莫要让为百姓做实事之人,未受笔伐,便死在了口诛之中。”
说完,林杳朝他们长揖一礼。
“这小娘子说得对啊!”人群中又有人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相信百里大人!”
“小娘子!”摊主在人群外呼唤她,“你的熟水好了!”
“先前也不见得你是这般受不了委屈的人。”百里昀接过林杳递过来的葫芦,纠结半晌,方才发问。
“我是能受委屈。”林杳喝了口熟水,马车缓缓启动,帘外人群散去,三三两两,她挑眉反问他,“你能受吗?”
“你既受不了,又说不得,我不得帮你?”林杳理所当然地说,“你虽不一定是个好夫君,但确实是个好官。”
“我如何不是个好夫君?”
百里昀嘴比脑子快,刚说出来就后悔了。
“你如何是?”林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心想他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一个好夫君会拿自己的妻子当饵吗?还不事先告诉她?”
百里昀心虚地移开目光,碰了碰鼻尖:“从前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林杳不信地笑了笑。
“不过我还是想问你。”百里昀看向她,“为何对我不离不弃?”
这倒真没有,不过是想借他的手查当年灭门案罢了,年少求而不得之事会困住人,当年的灭门案已然成了她的心病。
先前百里昀入狱地时候,她偷偷问过邓及,毕竟赵康不太可信,他现在有点像百里昀的狗腿子,她问:“景元年间,有没有一桩案件,里面涉及到的人员中,有叫林悬的?”
“所有的案件皆存在文牍房,夫人你可以去查,若是其中没有,必定是没有。”邓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过我不是书吏,这些事情还是抓个书吏来问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