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阳春,天气未暖,鬼切一个人呆在家里拨着吉他,听到门铃响动。
他透过猫眼看,生面孔,一男一女,四五十左右的年纪,珠光宝气的,上流社会的装束。再仔细一瞧,还有那位源赖光口中的A先生,穿得人五人六的,站在那对男女之后。
他心脏一下子就跳的很快,隐隐觉得似乎有些自己不可控的事情潜移默化发声着,他多想源赖光在身边。
细细一琢磨,鬼切突然想起先前悬而未解的认亲问题,门外该不会是自己的生父生母吧。
他害怕起来,与此同时,门铃催促般响了第二遍。
赶鸭子上架般,鬼切满手是汗,最终还是理智和恼火占了上风,他推开了门。
四人静静立着,良久还是女人先开的口,“宝贝,我是你母亲。”似乎比鬼切本人还要畏惧,声线颤抖着。
真是肉麻的开场,鬼切捏紧了门把手。
“A先生告知我你有了新的名字,叫鬼切。倒也悦耳。”女人顿了顿,四顾打量,“听说你寄宿在源先生家里也很久了,感恩好心人的收留,你也该回家了。”女人把“寄宿”一词咬得很重。
“找了我十多年终于找到了?”鬼切嘲弄般笑出来,“恐怕不是遗失,是遗弃吧。”
戏谑的语气,鬼切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大胆子。
“鬼切,”一旁男人似乎有些愠色,“她是你母亲。”
母亲又如何,说离去不还是只留十余年音讯全无。
“之前便看出你家孩子天赋异禀,音乐才能出众,”A先生附和,“可不能让这般生活泯灭才华啊,这地方明显不利于他生长。”
“是啊鬼切,你回到爸爸妈妈这里来,我们都非常非常爱你,都希望你能有光明的前景。我们虽不是大财阀,也没那么多钱,但我们能为你提供的绝对是最好的机遇,”女人换成了央求的语气,“跟着A先生发展,就是走花路的命,大笔大笔财产,万人目光焦聚,这不比现在这般冷清好太多。”
如果自己不喜欢走花路的命呢,鬼切心底冷笑。
大抵把无语当犹豫是现代很多人的通病,男人见鬼切没说话,见风使舵起来,“爸爸妈妈这里才是你的真正的家,现在这样顶多叫寄人篱下,”一对丹凤眼被他演成了狐狸面貌,“再说了,资本家唯利是图,见利忘义,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就把你拒之门外,这样生活终究没有保障。”
鬼切阖目,不堪入耳的言辞。
他们什么都没错,错只错在始乱终弃见钱眼开,错在强人所难自以为是,错在盲目讴歌虚情假意。
他们连自己喜欢什么向往什么都不知道,还高傲到拿自身去攀比自己心中的那束光。
他们不配。
于是鬼切彻底爆发,说自己可以,何苦牵扯源赖光。
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撕裂着嗓音,歇斯底里,“给我死走!”
言罢不顾三人错愣,径直砸上了门。
“你父母来找你了?”源赖光那天回来得格外早,推开门后看到鬼切一对秀气的凤眼迷迷离离的,泪痕干在脸上,我见犹怜。
“源赖光,你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语气坚毅笃定,不见丝毫懦弱。
“……”源赖光不语,似乎没理解“骗”的含义。
“你说是公关,怎么和A先生沾上的边,寻亲和他有什么关系。”冷静到结冰的口气,男人不安起来,若是大吼大叫,哭得撕心裂肺,自己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A先生也来了吗,源赖光蹙眉。
看来他们的目的不得不和图谋不轨联系上边。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鬼切,手指颈侧的骨节分明,凉薄面色染上火烧般的酡红。
源赖光环顾,四下散落着烈酒空瓶,约莫三四个。
“你喝了酒。”源赖光蹙眉,愈发觉得不该和一个醉酒人讲道理。
可自己也并非义正严辞的那一方,是啊,自己没有骗他吗,没有吗。
语气缓和下来,源赖光哄着少年,小心翼翼蹲下,试图用面纸拭去少年眼角的泪痕。
手被鬼切用力戽开,他本就喝了酒,力道偏大,男人的手僵在半空后缓缓放下。
“不是说时间让我自己定夺吗,怎么自己找上门的。”嗓音冷冷的。
不止是源赖光,鬼切也觉得自己很反常。
面对眼前高大颓唐的男人,至少是无法笑出来了。
心里像是有火在烧,多少年都不曾有的迁怒与疯狂,这一刻揭露无余。
“除非是你自己告诉他们我住在哪里,不然他们怎么会知道。”鬼切对源赖光的眼神充斥着不信任,男人面色一沉。
“你喝多了。”源赖光只想先让鬼切睡下,剩下的烂摊子,自己明天再慢慢解释,届时情况似乎没那么复杂。
“源赖光你不要逃避!”鬼切气息不稳,“这本来就是很小很小的事情,我不爱他们,我自可以将他们拒之门外,可你不一样,”少年泫然,“你是我要过一辈子的人,你不可以欺瞒,不可以,不可以!”酒瓶被狠狠砸在地上,应声碎裂,晶莹剔透的像是破碎的心,折射出不可磨灭的星星点点,却深深刺痛了两人的眼。
“这不是小事,这是你的心魔。”男人起身,想强迫着他回房睡觉,略略一细看,鬼切左手里攥着一片亮晶晶的东西,在灯光下反射,炫目也眩目。
“源赖光你告诉我,不然我死给你看。”鬼切心灰意冷,除了源赖光他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得不到他的实话,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源赖光真的慌起来,他没想到鬼切会以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他冲过去想攥住少年的手腕,赶不上少年挥腕的速度,他握着碎玻璃片,血从指缝中渗出来,逼向自己的颈动脉。
“鬼切!”源赖光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右手扳住少年左手手臂,左手护在他颈上,手腕失力后的玻璃顺着弧度在男人手上绽开一道豁口。
男人整个俯在鬼切身上,空气里血腥味清晰。
痛感渐渐复苏,源赖光蹙眉,玻璃不似刀锋利但仍有锐意,自己的左手掌心自腕处横亘一条触目血色,鲜血涌出,染红了鬼切原本整洁的白衬衫。
鬼切红着的瞳孔渐渐复苏成常态,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衣服被一点点的血色缓缓濡湿,一丝一缕缓缓绵延,看得人心发痒。
他这才清醒过来,失声大叫,捧住了男人受伤的手。
男人脸色有些苍白,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惊惧,他起身,用面纸缓缓擘划伤口,看不出情绪,像是在欣赏什么不可多得的艺术品,于是洁白上也映出颓艳的色彩。
鬼切不肯松手,他丢了玻璃残片,闻着血腥味恍惚间见到刀光剑影的血腥记忆。
那时候他面对与源赖光眉眼相似的男人。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淋得湿透,自己像是苟活着的丧家狗,浑身是血,不知所措,只晓得拔刀挥砍。刀起刀落两人眉目相交,目光如钢一般碰出刺目的豁口。自己手里的刀已然染血,可仍然穿透了男人的胸膛。
那时候他木然看着火光雨色中那张惨白凉薄的面颊,癫狂大喜之余觉得很失落很冰冷。
记忆与现实重叠,鬼切浮沉在时光的碎片中,喃喃着:“源赖光,源赖光。”
他想起了曾经针锋相对过的男人的面孔,分明是源赖光的模样,随着记忆深入骨相愈发清晰。
窗外是欲颓的暮色,可鬼切通过这份浓艳,顺着酒意想起了从前。
鬼切睡醒时身上盖着源赖光的西装外套,男人坐在他对面,饮的清酒,不见醉意,玻璃杯中的冰块零叮作响,折射出淡黄的光影。
鬼切醒来有些后怕,差点在酒劲里不明不白把自己杀了,也许自己根本没想过去死。
头没那么疼了,但思绪混乱。
鬼切揉揉眉骨,梦里的男人生的英俊,星眉剑目,却也固执残酷,一头白发披肩,逶迤着至腰,留给自己的大多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和藏不住野心的背影。
与现在倒是极不相似。
鬼切跌跌撞撞起身,从沙发上站起来,支支吾吾打算开口。
“看来这个答案是瞒不住的。”源赖光抢先一步说,退却了鬼切哭哭啼啼的机会,于是鬼切又成了以前那个温柔内秀的少年。
“我的解释你想听吗。”
鬼切安静点头,其实内心是有抗拒的,他甚至想活在那个虚伪的梦里,虽然生死未夺,但至少永远和他在一起。
“不得不承认舆论确实是很残酷的东西,人永远不该沉溺于物欲。”男人这般说,“我没想到你父母会攀上A先生往上…摸索,很执着的精神。”
鬼切忍不了,“他们不配尊重,该用什么下流话照例说就是。”
“好,”男人嗓音温润,“网上流传你是我私养的小情人,我辟个谣吧,是我的爱人而非情人,这是其一;”他喝了口酒,目光没焦聚,似乎在想如何开口,却因此忽略了鬼切星星一般亮晶晶的眸子。
“其二,A先生遇到你后娱乐圈沸反盈天,一星期后他也亲自出了面,发博称若是可能你将是他下一届重点培养的新星,这本没什么问题。可能你的父母比较爱你吧…或者另有渠道也未可知,他们看到照片后对比了你小时候的样子,觉得万分相似,于是就想找到你,他们想给你一个真正的家。”
鬼切蹙眉,源赖光还是把那对狗男女说得那么圣母。
“除夕那天他们联系上了我,问我要了地址,说是有空一聚,时间由你亲定。这时候离A先生的博客发出不过半天的时间,若是找人在先理应在一周之内解决,可偏偏夹在发博之后,我觉得蹊跷,于是便先推脱了。”
“今天下午他们打电话给我,说人已经见到了,有抗拒情绪,希望我疏导疏导,不久之后,”男人顿了顿,神色痛苦,“他们来接你回去。”
“我不想。”鬼切也想学会梦里男人说一不二的冷峻口吻,可开嗓却只余少年人撒娇时的贫瘠苍白。
“鬼切,你还未成年,有些事不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
十七岁,微妙的年纪,看上去成熟,可实际上还是个孩子,真是讽刺。
“不久之后是多久。”鬼切退了一步。
“一个星期之后。”
“源赖光,你就那么着急让我走。”鬼切说话声音轻轻的,整个人下一秒似乎就要灰飞烟灭。
源赖光闷头饮酒,不再回话。
事已至此,狗男女图的是他这个人,还是他这个身躯带来的经济效益,白纸黑字都比不上事实清晰。
鬼切不信源赖光看不出来,可他还是放手了。
鬼切突然后悔,源赖光手欠的毛病干嘛用在自己身上,刚才根本就不该拦他,他要去死,不用某位英雄侠肝义胆舍生相救。
他本想抛这句狠话砸源赖光一头一脸。
可是……
借着微微灯光,鬼切分明看见了,男人眼角透明鉴光的泪水。
那天下午鬼切父母给源赖光拨电话时他正在忙手头上的公务,接通后听见女人平静的叙述,描述种种接鬼切回去的必要性和意图,无非是爱、亲情、血浓于水不可分。
源赖光只捎上了左耳进右耳出的心思,夸夸而谈谁不会。
“我想了解一下你们的背景,作为鬼切现阶段的监护人,第一是亲子鉴定报告,第二是家庭生活状况,不然没有信任你们的必要。”源赖光拿出平日职场交流的口吻,冷漠而疏离。
“源先生,我们做过调查,联系了福利院,鬼切入院的时间和我们遗失孩子的时间吻合,且福利院提供的体检报告书显示血型相配,我们确实是一家人,不存在假冒的嫌疑。他左眼眼角有一颗泪痣,我记得的,不会认错;”女人说的客气且焦急,“自己的孩子谁不疼爱,我们会给他提供最好的教育和资源,以后会有很好的发展。家里也会请厨师保姆一类的管理起居…”
“停,”源赖光没这个耐心,“如果说鬼切本人不乐意,我可以拒绝请求吗。”
女人语调有些不客气了,“源先生,鬼切本来就未成年,我没记错他今年才十七,十七岁的孩子,不认亲生父母,法律可是会出手干涉的。”
“哪有那么多不乐意,他本来就应该是我们的孩子,源先生好心抚养心意我领了,想要对应的报酬我们也可以给,”女人冷冷地,“鬼切今天上午我们已经见到了,他对我们非常不尊重,这不得不让我怀疑源先生的教育方式,是不是出了一点问题。”
“如此种种,鬼切我们一定要带走,如果源先生想打场官司我们也随时奉陪。给源先生一个星期时间处理琐事,下个星期这个时候,我们在B城东头贸易中心的咖啡店等孩子。”
源赖光冷眼望着蓄谋已久的计划与说辞,好久没有的,失魂落魄。
“接人走可以,我希望每星期给孩子打一通电话询问生活状况。”
长久的沉默,接着他听见了,“好。”倒是干脆利落。
挂了电话,源赖光草草理完文件,请了半天的假,奔回家后就看到了沙发上酗酒的鬼切。
接下来的事情杂乱无章,处理到最后还是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