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草为萤 第95章 第 95 章

年三十这天，裴怜尘难得起了个大早，交代道：“我今日有些事情要出门去，晚上回来，你们乖乖呆着。”

程小满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丁素则闹着要他去集市上带爆竹烟花回来。裴怜尘应下，转身出门去了。

玉京城外，群山负雪，连绵不绝。

裴怜尘独自御剑落下，找到了裴家的坟茔。

出事之后，他还不曾来祭拜过。

他的父亲、母亲、爷爷······如今魂魄已去，只留白骨躺在这雪地之下。裴怜尘走上前去，一言不发地跪在了碑前。

有恨有怨吗，是有的，但是都过去了。生死面前，没什么更大的事。

“冥河里滚上一遭，今生的亲缘便全然不再。你们如今是不是也早忘了我？”

风雪无言，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在亲人的坟前跪了半晌，裴怜尘又御剑去了飞琼山，将一坛酒和一枝白梅花放在了赵承坟前。

如今再来，心绪虽未平，却也不再似当初那般肝肠寸断。他可以站在坟前，好好地同对方说些近年来的经历，就像是对着一个许久不见的朋友。

“再等等，我或许就能彻底放下你了。”裴怜尘将碑上的积雪拂去，轻声说道。

冬日天黑得早，天光已经有些暗了。裴怜尘不打算多留，正要离开时，忽听见树林里有细碎的动静；一转头，便看见了一片熟悉的衣角闪过，袖缘上缺了几片绒毛，一看就知道是程闪电啃出来的。

“程小满！”裴怜尘觉得好气又好笑，“你偷偷跟着我？”

程小满从树后探出头，讪讪地摸了摸头，说：“师父，我担心你——担心你不知道哪里有卖烟火的，素素姐叫我来的！”

“还学会说瞎话了。”裴怜尘并不买账。

“我错了。”程小满从树后绕出来，背着手，一副乖乖认错的样子，小心地看了看裴怜尘的神色，似乎是看出他没有真的生气，忽然从背后拿出一朵冰做的花来，说：“师父，送给你。”

裴怜尘垂眼看去，这朵冰花花瓣竟是片片分明，状如莲瓣生动极了，有些惊讶地伸手想要去拿，“怎么做的？”

程小满却将手一握，催动灵力，那朵冰花眨眼就化成了一缕白烟消散在他掌心，他还颇为得意地说：“师父我们快回家吧，回去我教你！”

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裴怜尘无奈地敲了敲他的头：“原本也是要回家的，走，先去给丁素买烟花。”

谁知一语成谶，这大年三十的傍晚，他俩在街上溜达了好几圈，还真就没找到一个卖烟花的铺子。

“太晚了，都关门了。”程小满说，“我们回去吧。”

裴怜尘也无计可施，只好空手而归。

丁素没有等到想要的烟花，气得捶了裴怜尘一通，然后带着程小满宋时清一起在院子里点上大火盆，施了些小法术丢进火里，顿时烟焰烛天，璨若霞布。

千闻令中忽然传来了谢兰石的声音：“裴公子，你来和大人一起守岁吧。大人自己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喝闷酒，忽然一阵大风把灯笼吹进湖里了，两眼一抹黑，连个暖手的人都没有，好惨的。”

“你又喝醉了？”裴怜尘疑惑地问。

“没有，我——哎算了，大人叫我去找渔网捞灯笼，回见。”谢兰石的声音突然断了，裴怜尘等了一会儿，没再等到那边的声音，索性也抛诸脑后，不再管他了。

夜色渐浓，几人坐在窗边玩骰子。丁素不一会就输了个底朝天，脸上贴满了小纸条，宋时清额头上也贴了一个，瞪着眼睛看还没输过的程小满，疑心他做了手脚，把骰子一巴掌拍碎检查了半天。

渐渐地，裴怜尘撑不住困意，先去小憩了一会儿，嘱咐程小满子时再喊自己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裴怜尘被一阵阵劈里啪啦的爆竹声吵醒了。

屋里炭火烧得很足，甚至有些热，这些炭火是李无错那边送来的香炭，用上好的红萝炭碾碎、掺了各色名贵香料制成花饼形状，烧着的时候，一室都充盈着幽香。

裴怜尘坐起身来，看见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粗陶高脚碗，盛着满满一碗晶莹剔透的冰莲花，一层淡淡的银白色灵力笼罩在上面，以免它们融化在温暖的室内。

“你这小徒弟倒是用心。”识海中温迩雅闲闲地说道。“不愧是溶溶的儿子，跟她一样心细。”

“你这种时候又能想起来从前的事了？”裴怜尘打趣他道，“要紧的不记得，就只记得这个对你好那个对你好，你喜欢这个又喜欢那个。”

“那我也没办法。”温迩雅理直气壮，“我只是一缕残魂，记忆一样残很正常。”

裴怜尘下床来走到门边，轻轻推开门，看见程小满和宋时清在院子里拿着佩剑当烟火棒，用灵力化成“烟花”甩到天上去，和天边千家万户的烟火交相辉映，丁素在旁边看着，高兴得直拍手。

“师父你醒啦！”程小满先发现了裴怜尘，连忙跑了过来，从门边的架子上取下外衣披在了裴怜尘身上，扯着衣襟用力裹紧：“快把外衣穿上，外面好冷的！”

“那些花······怎么做的？”裴怜尘问他。

程小满笑得眉眼弯弯，拉着裴怜尘跑到院子里，在一棵小树边停下，说：“是叶子上的冰。”说着折下一小节树枝，又从叶片上取下一片片薄薄的冰“花瓣”，用白雪黏合起来，熟练地攒成了一朵花，递到了裴怜尘面前：“就是这样，很简单的，漂亮吧！”

“原来如此。”裴怜尘将那朵花接了过来。“很漂亮。”

漫天烟花飞掠，落在眼前人眸中，将手中素白的冰花也染成了流光璀璨的样子。程小满无意识地握了握空气，方才那一触即分的微凉指尖，好像烫进了他心底里去。

天上烟花，心上人。

“这个好看！”丁素和宋时清也凑了过来，丁素抬手就把那朵冰花抢过去，反手插在了裴怜尘的发髻边上。

“好看。”宋时清点头认可道。

裴怜尘还没说好与不好，程小满先不乐意了，伸手要去拽下来，“太冰了，弄湿了头发师父要头疼的。”

裴怜尘下意识地偏了偏头想要避开，却不想正好程小满抬手来摘，这么一错手，冰花被碰落在了地上，原本就只是用雪攒起来的花朵顿时摔得七零八落。

裴怜尘想要去捡，程小满却把那碎树枝和冰块踢了踢，用雪埋了，说：“别管这个了，我刚刚做了很多，放在窗台上了，师父看见了吗？”

“看见了。”裴怜尘仍旧有些惋惜，回头看了几眼，却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积雪。

他还是想要方才那一朵，程小满亲手递给他的那朵。

屋里忽然灵光闪烁，几人赶忙推门进去，原来是桌上盒子里的传讯符亮了，不止一张。

“一起应了吧。”丁素说，“这个时候，忽略谁也不好吧。”

裴怜尘看了看，一个是苏持盈那边的，一个是月如瑾那边的，都是老熟人，索性一起捻了捻，用灵力点着了。

两张传讯符像蝴蝶一样呼啦啦飞起来，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飘。

“师兄!终于应了，还以为要像去年一样没回音呢！”

“尘尘！表弟！想我了没！”

“等等，我我怎么好像听见了别人的声音？”苏持盈语气中流露出三分迟疑。“有点像······”

“师叔？！”月如瑾大惊失色，“我的天呢，尘尘你回清都宫怎么不说一声，我先溜了——”

“你敢！”苏持盈大喝一声，“你把郑钤拐到哪去了？他还活着吗？你们在外头浪够了没有？什么时候回来！咱们都等着你们回来开张生意呢！”

月如瑾那边悉悉簌簌了一阵，郑钤的声音传了过来：“苏妙妙，是我。原本年前就要回的，因为我才耽搁了，不怪小月。”

“看到清夜五色光了么？”裴怜尘问。

“超好看——！”月如瑾兴冲冲地抢着说，“我的天哪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真的，多高深的灵力都使不出那样的幻术，太好看了！你们一定得去看看！”

裴怜尘的识海里传来温迩雅的声音，酸溜溜地说：“钱多多都有人陪着去看清夜五色光了，我只能呆在别人识海里。”

“我不是闲人，臭小子，我还有一个宗门的账要管。”苏持盈凉凉地说，“你什么时候能独挑大梁让我隐退？”

“清夜五色光是什么？”程小满问。

“是彩色的光！到大夏极北的疆域才能看见，夜里才有，整个夜空都是，好像从天上一直涌到地上，不停地变幻，看到的时候我感觉就算冻死在雪地里这辈子也真的值了！总之就是好看！”月如瑾语无伦次地说。

“我也想看。”程小满和宋时清异口同声地说。

“清清。”郑钤忽然喊了声宋时清，“这些日子还好么？”

“都好，师兄。”宋时清瞬间坐得端正起来，两只手拢着放在膝头，乖乖巧巧地应道，“你和月哥哥好好玩，不用担心我。”

“不行！”苏持盈那边忽然传来唐景策的声音，“年后赶紧回来。”

“好好好！”月如瑾连忙一叠声地答应着，“我立马回去干活！”

“哎呀，年轻人贪玩就让他玩，这么凶干什么。”另一个声音远远响起来，听起来像个少年公子，却又有些吊儿郎当的。

“师尊！你快来，”苏持盈喊他，“师兄要给你拜年。”

裴怜尘还来不及说什么，对面那个声音就忽然凑近了，好像是贴在符上讲话一般，格外地洪亮：“乾儿呐，你多久没回来了？”

“咳咳咳！”月如瑾那边的传讯符忽然传来了郑钤低低的咳嗽声。

“哎，谁？谁染了风寒？”楚灵均疑惑地问。

“不是！”苏持盈哈哈大笑，“师尊，这里除了你的徒弟裴乾，还有一个郑钤，是流云山的大师兄，咱家最近一直跟他们合伙做生意呢。”

“两个钱儿，一个赔钱一个挣钱？”楚灵均恍然大悟。

众人闻言都哄然大笑了起来，连郑钤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师尊！说好旁人面前不提我本名的！”裴怜尘耳朵尖发红，觉得有些难为情。

“哪有旁人，天底下都是一家人。”楚灵均乐呵呵地说，“我刚刚好像听到了两个小朋友的声音，是哪家的孩子哇？”

“前辈好，我是流云山的宋时清。”宋时清大大方方地说。

“好好好，听声音就是个有精神头的姑娘！”楚灵均笑道，“还有一个呐？”

“师尊，还有一个是我的徒弟，程小满。”裴怜尘介绍道，拽了拽程小满的袖子，示意他：“叫师祖。”

“师祖好。”程小满有些害羞地跟楚灵均打招呼。

“好好好，在念书了吗？”楚灵均问。

“在玉京学宫念书。”程小满答道。

“好好好，乾儿，什么时候带孩子回清都宫看看？”楚灵均问。

裴怜尘沉默了下来，当年他意气用事，害得正在闭关的楚灵均不得不破关出来，因此损了修行，他一直不敢面对师尊，原本想着去查清温迩雅的进阶诅咒之后再去和师尊请罪，谁知温迩雅一问三不知，竟就这样一拖再拖。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楚灵均干脆直接发话道：“我记得学宫冬休和春假是连着的，一直休到四月，年后找个时间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