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程小满识海的检查定在了学宫冬休开始的第三日,腊月二十三。很快就到了和李无错约定的日子,裴怜尘带着程小满一起往天谨司去了。
程小满一路上坐在马车里不发一言,裴怜尘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程小满抬头看向他。
“别怕。”裴怜尘低声说,“有我在。”
程小满咬了咬嘴唇,小声问:“师父,被别人侵入识海,是什么感觉?”
每个人的识海都是独立而排他的,被别人侵入自然不会是什么美妙的经历,若是侵入者粗心些,可能还会连累得被侵入者难受许多天,精神萎靡是最轻的症状,头昏头疼也还算常见,更有甚者会昏睡高烧、卧床不起许多天。
“不会将你交给别人。”裴怜尘安慰道。他一早就跟李无错说好了,程小满的识海必须由他亲自进入,他不放心其他任何人过手。毕竟程小满的年纪这样小,也没有被人进入过识海的经验,若是遇上心怀不轨的人动点什么手脚,程小满很难防范。这原本是不合规矩的,李无错之下还有三阁,这样关键的检查,应该由摘星阁、千枢阁、四方阁与蝶使各出一人,一同动手、互相监察,但李无错考虑一番,应下了裴怜尘的要求。只是裴怜尘未曾取信于其他三阁,需要在结束之后,再接受三阁与蝶使的摄取心神,以确保他无所隐瞒。
一到天谨司,裴怜尘便看见了一个多日不见的熟悉面孔,谢兰石。
谢兰石笑眯眯地在天谨司楼前等着他,一见他就迎了过来,好像他俩是什么阔别多日的好友似的。
“裴公子来啦。”谢兰石高兴地搓搓手,“上次真是对不住。”
“没什么。”裴怜尘将他打量了一番,看起来与上次见面没什么分别,不像是受刑过的样子,于是也放下心来。
谢兰石带着裴怜尘师徒二人走进天谨司,却是直接带着他们去了第八层。裴怜尘有些意外,第八层不是李无错平日里呆着的地方么,程小满的识海查检也去那里?
似乎是看出了裴怜尘的疑惑,谢兰石笑了笑,解释道:“之前用来做这些事的幽室都有些······吓人,大人担心小云学子进去害怕,特意安排了在他那里。”
裴怜尘了然:“有劳费心。”
谢兰石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闭上嘴忍住了,裴怜尘看了他一眼,虽然有些疑惑但没有多问。
三人走到了那尊第一任指挥使的雕像前,程小满果然也对那雕像心口缺失的部分好奇起来,问裴怜尘她是谁,为什么不做成一个完整的雕像。
“她是天谨司的第一任指挥使。”裴怜尘说,“以身祭十万邪祟换得大夏百代安宁。”
谢兰石却忽然开口说道:“她是因为感情用事,做了错误的决断,才变成了这样。”
“什么错误的决断?”程小满问。
谢兰石抬手覆在雕像捧着的那团光上,雕像缓缓转动,大门洞开,长廊出现在他们眼前。
“为了救几百个普通的百姓,贻误了封印邪祟的时机,险些导致跟她同去的天谨司成员全军覆没,她没有退路,只能以身为祭,换取后世安宁。”
谢兰石所说的,和祝青崖说的又有些不同。
“可她若是为了救人,也不算是错。”程小满说。
谢兰石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小云学子,你不懂,她若是活着,远比那几百个普通人有价值的多。人和人的性命,很多时候并不对等,你——”
“李无错跟你说的?”裴怜尘打断了他,“小满,别听他的,你心里如何想,就如何。”
“天真。”谢兰石撇了撇嘴,不再说了,带着他们穿过雕像长廊又绕过灵舆图,来到了上次李无错邀请裴怜尘喝茶的地方,原来这间屋子往后穿过花廊还有一重,屏风后放着矮榻,是用来休息的地方。李无错已经等在了里面,看见他们进来,闲闲地打了声招呼。
“小云学子,你躺上去吧。”谢兰石笑眯眯地说,“今天特意新换的垫子,可软和了。”
程小满有些犹豫,谢兰石推着他走过去,小声说:“其实之前做这种事是要将受讯者用铁链绑着吊起来以防反抗的,你要是不想躺着,咱们去幽室。”
“不用!”程小满麻溜地躺好了,刚一躺下,凭空忽然生出了许多绿色的藤枝,将他的手脚都束缚在的榻上。“你干什么!”程小满等着谢兰石。
“这是为你好。”谢兰石不以为意地说。
程小满于是又可怜巴巴地望着裴怜尘,裴怜尘有些不忍心地移开了目光,在榻边坐下,道:“小满,我会尽量小心,但我怕你第一次开放识海会不习惯,挣扎的时候误伤了自己,所以······”
“小云学子,你放松些。”谢兰石也在榻前跪坐下来,凑近了说,“你越紧张,就会越难受。”
“谁这样能不紧张!”程小满动了动手腕,发现挣不脱,又看向裴怜尘,说:“师父你知道吗,二妞家杀猪的时候,也要先捆起来。你看看我,像不像?”
裴怜尘呼吸一滞,看向了程小满:“别胡说!”
“挺像的。”李无错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插嘴说道,“小子,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现在就是鱼肉,因为你还不配当刀俎。”
“李无错!”裴怜尘有些恼火。
李无错抱着手臂乐呵呵地说:“所以你趁早伸脖子挨这一刀,你师父这刀还算温柔,我劝你别耗到我没耐心的时候,那我就要叫别人来了。”
程小满不吭声了,气鼓鼓地瞪着天花板,过了半天才闷闷不乐地说:“师父,要是我真的有什么问题,怎么办?”
裴怜尘微微俯身,轻轻拨顺他额前的碎发,温言道:“小满,相信我好不好?”
程小满动了动眼珠,看向了裴怜尘的眼睛,“要是他们想抓我、关着我、杀了我,怎么办?”
“不会有那种事。”裴怜尘说。
“说不准哦。”谢兰石故意吓唬程小满。
裴怜尘看了一眼谢兰石,虽然不知道他今天怎么老呛自己,但也呛了回去:“若是如此,我就带你杀出去,逃到他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可以吗?”
“行吧。”程小满深吸一口气,“我要怎么做?”
“放松,就像要睡觉了一样。”裴怜尘轻声说。
谢兰石补充道:“用不用给你唱点什么小孩子的哄睡谣?小云宝宝?”
“如果你会的话,我不介意听听,小谢哥哥。”程小满乐得给谢兰石添麻烦。
谢兰石被噎了一下,说:“我不会,我是来帮你们开界护法的。”说着双手捏诀,灵力缓缓四散开去,将二人软软地包裹了起来。查探识海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一般都会需要修为深厚之人开界护法,以灵力为二人造出一个纯粹干净的灵流空间,以便操作者抽离部分灵识介入对方识海,若是过程里出现了什么意外,也可以由护法者将二人的灵识剥离开来。此事李无错安排谢兰石来做,看来是十分相信他的能力。开界护法的每一息都是在烧护法者的灵力,裴怜尘也不再耽搁,凝聚心神,将灵识缓缓从自己识海抽离出一部分,借着外界磅礴的灵力流动,一点点缓缓叩开程小满的灵台,想要往他的识海中去。
程小满难受地闷哼了一声,手指紧紧抓住了身下的垫子。
“疼,师父。”
“不要反抗我。”裴怜尘垂眼温和地看着程小满,鼓励道。“相信我,我不会让你难受。”
程小满急促地呼吸了两下,眨了眨眼睛,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师父,能不能······能不能让小谢哥哥松开我身上的藤。”程小满央求道,“这样捆着我害怕,我没办法······”
“你怎么事儿这么多啊小云宝宝。”谢兰石抱怨道,“我收了,你要是不小心弄断了自己的手脚可别怪我哦。”
藤蔓倏忽散开去,程小满终于松了一口气。心神放松下来,那直贯脑仁的痛楚也跟着消退了下去,只是仍然觉得有些难受,原本不该有外人造访的识海被一点点强行探入他人的灵识,他努力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知道是师父在做这件事,让他好受了几分,但这种异样的感觉又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看不清眼前人了。
“师父······师父······”程小满难受地哑声唤着、挣扎着,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些什么。
忽然有一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而后将他从那可怕的窒息和恐惧中拉了起来,揽进了怀里。程小满看不见也听不见了,但是隐约感觉到撞上了一个熟悉的胸膛,对方的手有力而温和地禁锢住了自己,仿佛是知道对方不会伤害自己,程小满不再乱动,渐渐安静了下来。有一缕不属于自己的灵识穿透灵台,小心翼翼地涌入了识海之中。原来并没有臆想中的那么难受,这缕灵识上有他熟悉的气息,像温软的春风,融融氤氲,甚至是有些舒适的,让他飘飘然起来,竟不自觉地主动去靠近那缕不属于自己的灵识,分明目不能视,却好像又能“看见”,只要轻轻碰一下对方就会微微颤抖起来,抖落满眼烟光与繁花。
好漂亮,程小满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像是一团温暖的光,像是一个熟悉的人,又好像在刹那间衍变成这世上万千好景。
“开了眼了。”谢兰石嘀咕道,“我头一回看见这样检查识海的,大人,这正常吗?”
“我也头一回见。”李无错说,“假正经恐怕克制得太过,容易自伤,你注意点,有什么不对就出手。”
谢兰石面露难色:“我也得知道怎么算对怎么算不对!这里的灵流太平静了,小云宝宝好像完全接受了,我没见过这样的!我见过这么平静的只有一回,是因为识海被弄碎了,可他看着也不像这么惨啊。大人你见多识广,审讯过的人也比我多,你见过吗大人?”
李无错无奈:“说了我没见过,你怎么这么多话?好好护你的法。”
裴怜尘也有些无奈,现在就像他带着刀去别人家里翻箱倒柜搜什么东西,结果这家主人不但不知道回避躲开,反而傻乎乎地贴上来,把柔软的脖颈往自己刃上放,他只好将刀背朝外、刀刃朝向自己,放弃了对外界的注意,全然凝神关注着程小满的识海,在对方的灵识每一次不知轻重地撞过来的时候,轻轻地退开。一般来说,被冲撞灵识的痛楚很容易激起人下意识的反击,但对裴怜尘来说并不算什么,他忽然很庆幸自己曾经历过比这痛苦上百倍的事,让他现在反而能平静地接受对方灵魂那鲁莽的冲撞。。
程小满的识海像一片安静的云雾,干净、明亮又空茫,裴怜尘穿行其中,像一阵风扰动云雾,一点点没入云雾深处,又被云雾拥抱缠绕。
而后他看见了自己一生所见最为瑰丽的景象,一条宽阔的瀑布从云端飞流直下,跃层峦叠嶂、千丈不见底,蒸腾起淡淡的霞光,水珠迸溅如碎玉,化作四散飞花,飞花过眼,卷着他与白鸟和红鲤一道跃上天际,云霞浩荡如马群奔腾,人间炊烟漫上天街宫阙,雪花与萤火交缠起落,四时入眼,美不胜收。
裴怜尘将灵识铺散开去,像最柔软的羽毛一样,细细捋过每一片花瓣、每一缕烟霞。
终于,在某一处很深的地方,他触碰到了一块冷硬如冰的东西。
裴怜尘心下一凛,拨散云雾,看见下方赫然是一片幽深的湛蓝水域,像是一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眼睛。而那片水域之上,极厚的冰壳中,冻结着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灵力脉络,看似错综却又隐含着某种规律,一圈圈像连漪一样展开去,森然可怖。
这是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阵法!
但是中间,却缺了一小块,像是在这里布阵的人匆匆忙忙没有画完,忽然被其他更要紧的事吸引了注意,从这片识海中脱离了出去。
程小满还在襁褓中时就已经流落到了小桥村,在此之前,还有谁能接触到他的识海,在他毫无抗拒的情况下,留下这么大一片奇怪的阵法?
裴怜尘不愿去想,但似乎没有别的答案。
裴怜尘的灵识落下来,绕着冰面缓缓盘旋了一圈。
湖面周围的草木枯死,了无生机,这片冰湖充斥着一股不详的气息,留下的伤害更是明明白白。裴怜尘想他大概知道程小满为什么明明天赋过人却不愿修行了,在这孩子识海深处,有一块连他自己也不记得的巨大伤口。
留下这个阵法的时候,小小的他会有多痛呢?或许连话也不会说,连怎么叫“痛”都不知道。
程小满的生身父亲,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把自己的儿子当作什么呢?
我要拿走它。裴怜尘对识海中无处不在的云雾说。
云雾听话地围绕在他身边,像黏人的小猫一样蹭了蹭他的手。
裴怜尘将灵识薄薄地延展开,覆上了那广袤的冰湖。
坚硬森寒的冰面变作了一块融化的宝石,像泪滴一样将要坠落下去,又被绵密的春风顷刻间包裹住。
天谨司中,正在打瞌睡的谢兰石忽然看见裴怜尘睁开了眼睛。
“我要拿一个东西出来。”裴怜尘说。“帮我斩下来。”
谢兰石点了点头,神色也认真起来。
“等等!”李无错忽然出声阻止道,“直接把他的灵识抽出来,别用你自己的——”
话音未落,谢兰石却已果断出手,在灵流漩涡中斩断了一缕淡蓝色的灵识,将一团深蓝宝石一样的东西抓在了手中。
裴怜尘的身形晃了晃,李无错上前去扶住了他的肩。
谢兰石也手忙脚乱地凑了过来,担忧地看着他:“裴公子!”
“没事。”裴怜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一片平静,“只是被斩去一点灵识,不影响。”说着将还在昏睡的程小满轻轻放平在床榻上,看向了谢兰石,“有劳了。”
谢兰石抿着嘴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声,抬起手,摊开掌心,掌心一团深色的流光被淡蓝色的灵识裹在其中。
“他识海里这是什么?”谢兰石问。
“一个没画完的阵法。”裴怜尘看向李无错,“很有可能是他的父母留下的,我认不出是什么,还需你着人来看。”
“嗯。”李无错面色凝重,“或许真的和鸣珂山有关联,小谢,收好交给千枢阁。”
“不要跟小满说什么多余的。”裴怜尘叮嘱道。
谢兰石将那团蓝光收进玉匣,又用灵力封了十来层才罢休。而后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裴怜尘,又看了看李无错,说:“大人,接下来对裴公子的摄取心神,要不改日吧。我看裴公子也不会隐瞒什么,伤了灵识再连着被弄四次,神仙也遭不住的。”
李无错没有应声。
“三阁那边我现在去打发了就是。”谢兰石又说,“灵识受伤,可大可小,裴公子还是再养养心神。这段时日,就带着徒弟一起住在我们大人府上如何,正巧还能一起过年,等年后再安排其他的。”
“不必耽搁,趁早解决。”裴怜尘说。“记忆是可以篡改的,等到年后,又要说不清了,我不想节外生枝。”
谢兰石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裴怜尘抱着程小满,用后背挡住了谢兰石和李无错的视线,在识海中悄悄唤温迩雅:“你去小满身上呆一会儿。”
“为什么!”温迩雅有些不愿意挪窝。
“若是被天谨司发现了,少不了要将你揪出来一番逼问。”裴怜尘对他说,“总之你先过去,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同他们说明你的存在。”
“好吧,听你的。”
裴怜尘于是装作关心徒弟的样子,用额头贴了贴程小满的额头,温迩雅不情不愿地顺着二人相贴的肌肤,附到了程小满身上。
“不至于发烧吧,人族有这样娇弱吗?”谢兰石看见裴怜尘的动作,有些好奇地问。
“没有,还好。”裴怜尘将仍旧昏睡的程小满留在了屋里,和谢兰石李无错一起离开了。
幽室之外,早有人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