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书不愿意离开自己的院子,裴岚和裴宁第五十七次劝说无果。
“到底有什么好,非要住在这里。”裴宁不高兴地说。他与沈砚书原是同窗好友,后来自己考取了功名,在莲堤所属下的一个小县镇做了个小官,起初只有逢年过节回来。
沈砚书出了事后,裴宁总担心沈砚书傻傻地把自己弄死,因此便每次休沐都要赶回来一趟,看看沈砚书是不是还活着,也劝过许多次要沈砚书搬去他家住,可是沈砚书就是不愿意走。
裴宁虽有意帮扶,可到底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实在难以顾全这位幼时的好友。
这里的房子已经很破了,四面漏风,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冬天会很难过。
“小书原是个聪敏的孩子。”裴岚有些唏嘘,叫裴怜尘推着她走到沈砚书面前,沈砚书见了她,又傻笑,低头要她摸摸头。
“他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裴怜尘问。
“小时候,他功课总是第一。”裴宁叹气,“除了功课,他最爱画。只是他似乎向来没什么天分,画不出个名堂。其实呢,他家家底不错,家里人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去,后来不知怎么,从倒爷手里买回一副前朝的画作,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裴宁将沈砚书的事一一相告,在沈砚书数次豪掷千金买前朝画作之后,家里头实在受不了他,将他同他买的画一起赶了出来。
沈砚书寻了这个小院子住下,靠卖字为生,虽说入不敷出,但好歹也能养活自己。
他喜欢小孩子,自己饿两顿,也常给附近的孩子买糖吃。
那些小孩看他好说话,总是不知羞地跟他讨银钱,裴宁看不过去,替他教训了几句,谁知道竟让那些小孩怀恨在心。
去年除夕,裴宁邀沈砚书来家中一道吃年夜饭,不成想那天有小孩起了作弄他的心思,将一支燃着的炮仗丢进他的院子,本就是木楼,又挂满了书画,顷刻间就烧起来了。
家中无人,左邻右舍发现时已经晚了,沈砚书辛辛苦苦搜集来的那些画作,一个不剩,全然付之一炬,那之后,他就不大好了。既不肯搬走,也不肯让别人碰他的院子。
“这些野孩子真当教训一番!”邵嘉怒气冲冲地说,在沈砚书面前晃来晃去。
沈砚书却只知道笑,有朋友来小院子里,他就高兴。
裴宁无奈地说:“我原想找人帮他修整一番的,谁知道他一看别人进来要动他的屋子,就又哭又闹不能消停。后院烧毁得那样严重,许多画卷都烧成灰了,也不许旁人去打扫。”
“不是灰,是画。”沈砚书说。“灰里,是画的魂,我看得到,每天晚上,它们都要出来晒月亮,都好好的。”
人是不能和傻子讲道理的,傻子不需要世俗的道理。
沈砚书就是这样一个傻子。
旁人都只当他是说疯话,只有邵嘉愣了愣,停止了焦躁的踱步,抬起手虚虚地摸了摸沈砚书的头发。
他这副人魂姿态自然是什么也摸不到的,除了裴怜尘和程小满,也没人看得见他,谁知沈砚书忽然躲了一下,往裴宁背后缩了缩,说:“刚刚是谁摸我的头?”
“刚刚没有人摸你的头。”裴宁以为他又说疯话了。
沈砚书于是不说话了,自己去墙角数蚂蚁了。
裴岚年事已高,不多时便觉得累了,裴宁便带着她回家去。走之前邀裴怜尘与程小满同去,裴怜尘望向墙角的那两人,沈砚书在墙角数蚂蚁,邵嘉就站在一旁看着他。
“你想去么?”裴怜尘问邵嘉。
“我想留在这里。”邵嘉说。
裴岚和裴宁听不见邵嘉说话,程小满忙接话道:“师父,我想留在这里,沈哥哥病了,得有人照看他,不然那些小孩又要来欺负他了。”
听他这么说,裴家祖孙二人将他狠狠夸了一通,说他乖巧懂事,裴岚甚至牵着程小满的手,想要为他说门亲事。
“不了不了,小满将来要去玉京学宫的,修大道走仙途。”裴怜尘连忙阻止。
“修什么道,我看那大道也不比人间好。”话虽如此,裴岚一脸惋惜,叫裴宁推着自己离开了。
听到他们说要留下,沈砚书先是十分吃惊,而后忽然高兴起来,张罗着要给他们打扫床铺,笨手笨脚地,程小满想上去帮他,却差点把他人惹哭,非得自己弄。
好不容易弄完了,天色也暗了下去,沈砚书也不点灯,神秘兮兮地要带他们看画魂。
“画魂?”裴怜尘倒没见过这东西,问邵嘉:“那是什么?”
“不知道。”邵嘉也摇头,“我没见过。”
“天黑透了,才会出来。”有人愿意留宿,沈砚书显得十分开心,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眼睛又黑又亮,像星子似的。过了一会儿,开始犯困了,上下眼皮子直打架,他晃晃脑袋,开始含含混混地哼起了某种小调。
裴怜尘凝神细听,听出他哼的是古乐府。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昏昏暗暗的雪色中,他忽然一头超前栽了下去,裴怜尘忙上前扶住他,只听得耳边一阵细碎的风声,手中的人竟不见了,他一转头,蓦地怔住。
眼前不再是破败的、烧毁的屋宇,而是云霞浮动、水光山色相映,繁花堆叠胜雪,有琼楼玉宇临列崖上,羽衣飞仙飘然而行,日月星光同在,交映而不争辉。
“呀,居然有外人来了!”忽然听得一个少女小小地惊呼。
“你是?”裴怜尘看向她。
“我是画眉。”少女轻轻巧巧地在半空中绕了一圈,“你从哪里来呀?”
“我······”裴怜尘倒答不出来,只好反问:“这是哪里?”
少女更惊讶了:“你不知道这是哪里,却来了么?这是画里,你低头看。”
裴怜尘低下头,看见每一处题跋、每一个刻章,都化作了脚下蜿蜒的长路。
“原以为除了沈公子,不会再有人来呢。”少女好奇地打量着裴怜尘,“你是沈公子的朋友么?”
“算是吧。”裴怜尘冲少女行了一礼,“姑娘说的沈公子,可是沈砚书?”
“是呀,你真是沈公子的朋友呀。”少女嘻嘻笑起来,“他原先每日都要来同父亲学画,只是有一天,父亲突然不见了。”
“父亲?”
“是呀。”少女点点头,“父亲,就是当初画下我们的人。他每成一画,画中便也落下一缕心魂。原本我们大家四散在各处,都不知道父亲的存在,是沈公子将我们都带回了家,画中散落的心魂聚在一起,父亲就出现啦。他也吓坏啦,他说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多了这么多孩子!”
“他是不是,叫邵嘉?”
“你也认识父亲?”小画眉练练拍手,“你快随我来,我有好些家人呢!”说着兴冲冲地拉起裴怜尘,带着他沿着脚下蜿蜒的墨字向前跑去。
“后来有一天,天地之间忽然烧起了好大的火,我们都很害怕,父亲为了保护我们,消失在了火里,我们是活下来了,可那天之后,沈公子知道父亲不见了,就把自己关在了那座最高的山上,所有与那座山峰相连的栈道都崩塌了,山谷里都是呛人的毒雾,我们根本过不去,已经好久没有能见到活人啦!”
小画眉拉着裴怜尘来到一处空旷的高台,而后打了个唿哨,不多时,便有许许多多的人影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裴怜尘瞧着他们的打扮,竟也隐约能猜出些,这个白衣黑发红丝束发的大约是鹤,那个红衣雪肤的大约是梅,一袭翠衣潇肃挺拔的是竹,腰肢盈盈的是柳,目光炯炯的是虎,鹅黄粉衣的是蝶······
“的确是活人!”
“你能喊沈公子出来吗?”
“他呆在里面许久了。”
“我们也想同他说说话。”
“我们都过不去。”
“你既然能进来,一定有办法!”
······
一人一句七嘴八舌,推着裴怜尘往那座最高的山走,走到断崖边,裴怜尘看着脚下深不见底毒雾滚滚的深壑,有些踌躇。
“这里的栈道,不能再建么?”裴怜尘思索着。
“不能,我们没有新的栈道。”小画眉说,“这里的一切都是父亲创造的,可是父亲不在了,这里不会再有新的东西了。”
裴怜尘想了想:“去砍树?”
“不行不行!那都是父亲的心血,不可以毁掉!”小画眉连连摇头。
裴怜尘试着催动魂力,却发现在这里,他感觉不到半点灵气的流动,也就是说他在此地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就算用魂力,也没办法御剑飞过去。
这倒是不好办了。
正当他犯难时,忽然天色一暗,整个世界飞快地开始崩解,化成了斑斑星光,向上飞去倏忽间消散开去。
“师父!”程小满拍着他的脸,屋里点起了一盏昏暗的灯。
“我这是·····”裴怜尘一时有些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
“你去扶沈哥哥的时候,和他一起倒了下去,撞到了头。”程小满将他扶起来坐好,翻出白天买来的药膏,轻车熟路地剜了一块,摁在裴怜尘的额头。
“邵嘉呢?”裴怜尘问。
“他看你昏过去了,趁机走了。”程小满轻轻把药膏揉开,说:“他要去吓唬那些小孩子,叫他们不敢再来捣乱。”
“他——”裴怜尘一时有些着急,怕邵嘉怒火攻心失了分寸。
“放心吧师父。”程小满摁住裴怜尘,“我跟他说过了,只许吓唬,不许伤人,不然我们就干掉他。”
裴怜尘没忍住笑出声来,程小满忽然不揉药膏了,凑近了看他。
裴怜尘往后仰了仰,离远了些:“怎么了?”
程小满也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知道。”
“等他回来,我或许有个法子能帮这位沈公子。”裴怜尘看了一眼旁边还昏睡着的沈砚书,帮他将被子盖好,“还需他出手。”
邵嘉直到第二日才回来,就算没现厉鬼态,也满脑门子的怨气,仿佛有如实质。听到裴怜尘要他作画的要求,怨气更甚,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裴怜尘,说:“三百年了,我三百年没有拿过笔,你要我作画?何况我如何作,我要现出厉鬼态才能触碰人间的物事,我的爪子稍一用力,那画笔就四分五裂了。”
“可是清醒的沈砚书在画里。”裴怜尘说,“那个画中世界,需以执笔人心魂铸成其间一草一木,你不画,他就会被永远困在那座孤峰之上,一辈子浑浑噩噩,受尽风霜。”
邵嘉黯然:“可我已经忘记,要如何画了,更遑论为笔下所画注入心魂。”
“你试试呗。”程小满也劝他:“邵嘉哥哥,你都等了他三百年,为什么要怕重新学画呢?三个月,三年,三十年,大不了又是一辈子,就算你失败了,他大概也不会怪你。”
“你懂什么······”
“我当然懂。”程小满叉腰:“我看出来了,你们两个死断袖,赶紧见面,不要磨磨唧唧,耽误我回家过年!”
裴怜尘:······
邵嘉:······
邵嘉:“他跟谁学的?”
裴怜尘:“月如瑾。”
远在清都宫的月如瑾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着凉了?”楚灵均问他。
“可能是。”月如瑾揉揉鼻子,“师祖,咱们还要多久才能钓上鱼啊,师父他后日还要检查我有没有练熟他新教的剑法。”
“急什么,咱们多喂喂,这里的鱼才长得胖。”楚灵均老神在在地说,“不要急,不要急,这世上的事,都急不来。”
“师——尊——”唐景策黑着脸从二人背后冒出来,“你想让苏妙妙把我累死么?”说着揪住月如瑾的后脖领子将他拖走,“回去练剑!山里的鱼已经够多了!何况你体内的太岁还没有彻底驯服,就敢偷懒,若是哪天你受了伤,它第一个就要吃了你!你既如此惫懒,不如从今往后每日多加练三柱香!”
为什么明明是同门师兄弟,却差得十万八千里啊!月如瑾欲哭无泪,他还以为这清都宫里,都是像裴怜尘一样既好说话又好哄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