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老夫人盯着裴怜尘看了又看,忽然热泪盈眶,“真的是你,哥哥。”
裴怜尘不认得她,只觉得很无助,自己可不知该怎么哄脑子糊涂了的老人家!
“我是裴岚。”老夫人显然看出他不信,抹抹眼角的泪,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裴怜尘怔住了:“岚岚?”
老夫人点点头:“是我。”
裴怜尘也顾不得还在自己怀里哭哭啼啼的沈砚书,盯着老夫人满是皱纹的面庞看了又看,却看不出半点记忆里那个小姑娘的影子。
“怎么······怎么会······”
“进去说。”老夫人示意年轻人把她推进去,关上了院门。
沈砚书看到裴岚,立马不哭了,丢下裴怜尘蹦蹦跳跳地过去:“奶奶你来啦!”
“是,小宁今天回来了,一到家就给你做了酒酿小圆子,放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糖。”裴岚抬起手,沈砚书就乖乖地弯腰低头,给她摸摸头。
裴宁则很麻利地把院中树下的石桌擦了擦,将带来的食盒放在了上面,一样一样地拿出来,都还热腾腾地冒着烟,而后熟稔地喊道:“小书,过来。”
沈砚书应了一声,欢天喜地地跑了过去,在桌边坐好,等着裴宁给他盛酒酿小圆子。
“你现在头发怎么梳得这样好?”裴宁盛了大半碗酒酿小圆子,拿在手里晃了晃,待热气散去了些,才放到沈砚书面前,又把勺子递给他。
“是那个哥哥帮我梳的。”沈砚书指指裴怜尘,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压低了声音说:“裴宁,他好像跟你长得有点像!但是他比你好看!”
“我打!”裴宁抬手作势要打他,“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
“嘿嘿,我就知道你不会打我。”沈砚书傻笑起来。
裴怜尘给邵嘉使眼色,想叫他克制住自己,没想到邵嘉却飘到了枝头,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了。
感情他只针对自己?!裴怜尘大为冤枉。
裴岚看着他们,也笑,笑够了才说:“这可不是哥哥,是······”裴岚也卡壳了。
“祖舅爷?”裴怜尘试图给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身份。
裴宁和沈砚书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程小满也第一次对师父的实际年龄有了真实的感受,惊讶得合不上嘴巴,小声问:“师父,你真八十啊?”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裴怜尘反问他。
裴岚叹了口气,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上一面,当真是上天垂怜。”
裴怜尘心下也百感交集,问道:“岚岚,你怎么会在此地?”
裴岚看了一眼几个小辈,说:“他们在这玩着,我们去后院说。”
裴怜尘于是推着裴岚去了后院,后院烧毁得更严重,看得出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
“哥,你低一下头。”裴岚说。
裴怜尘不明就里,微微弯腰低下了头。
“啪!”
裴岚甩了他一个巴掌。
裴怜尘懵了一瞬。
“啪!”
裴岚又甩了他一个巴掌。
“好了。”裴岚摸摸自己的手,又笑起来:“一巴掌是替爷爷打的,一巴掌是我自己打的。”
裴怜尘捂着脸直起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裴岚叹了口气,说:“想想这辈子,倒真像一场大梦。旁的人都走了,散了,你却好像还站在原地似的,一点都没变。”
“哪会没变呢。”裴怜尘自嘲地笑笑,又问:“我大概没资格问你,岚岚,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挺好的。”裴岚说,“比你好。”
“那就好,那就好·····”裴怜尘低声重复着。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本已入宫,又为何会在此处。”裴岚缓缓地说,“你要是想问,就现在问我。等我入了土,可问不到了。”
“别说这些!”裴怜尘捋了捋裴岚霜白的鬓发,没忍住红了眼眶,当年那个追在他身后要糖吃的、和他一起调皮捣蛋的小姑娘,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白发苍苍的模样?他刚出诏狱时也打听过,那时候旁人告诉他,太后裴岚,四十七年前就因病薨了,先皇终身不曾再立后。
“有什么不能说。”裴岚倒是看得开,“到了年纪,总有一天会去的。”
裴怜尘心里难过,说不出话来。
“你不问我,那我问你,哥哥,你当时,闹得那样厉害,到如今,还念着他么?”
“我······”裴怜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裴岚看了他一会,忽然很无奈地笑起来:“真奇怪,哥哥,我现在看你,却像在看一个小孩子。从前不觉得,现在看来,自打那年你往仙门去,与我们,就终究不是一路了。”
裴怜尘在她身边半跪下来,握着她的手,那只手苍老干枯,和记忆里柔软温暖的小手不同,像是将要枯萎的、冰冷的树枝。
“是我辜负了你们。”裴怜尘垂着眼,不敢看裴岚的眼睛,“那时候所思所想,太欠妥当,全然不顾你们安危,叫你孤身入宫······今日思来,竟不知这一生该如何偿还于你。”
“哥哥,你莫非,还是觉得这世上,只有他赵承是对的?”裴岚轻轻地笑起来,“我不需你偿还。”
“赵暄同我说过一些事,你大约不知道。”裴岚缓缓说着,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他小时候,母族为皇后所害,有一天他从住处跑出去,想找点吃的,撞见了赵承。他说,赵承的确是个好兄长,他少时不知上一辈的血仇,一心想同赵承亲近,想着要好好念书,将来可为兄长之助力,只是他越用功,赵承反倒对他越疏远、猜忌,直至要与他势不两立、生死相搏。后来他才知道,赵承一直都知道他们之间的血仇,只是从来不说。你觉得,他们谁有错?”
裴怜尘静静地想了想,说:“没有。”
谁都想活下来,谁都想做最后的赢家,年幼时那点薄如春草的情谊,抵不过血海深仇,也挨不过这世上的灼灼业火。
“起初我也厌烦他,因为我成了被牺牲给他的那个棋子。”裴岚看着破败的庭院,说:“我那时好恨你啊,哥哥。”
“你合该恨我。”裴怜尘攥紧了她的手。
“可是我看到你快死了,我又不想恨了。”裴岚的声音有些颤抖,“赵承没错,赵暄没错,你好像也没有错,我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后来他救了你。”
裴怜尘的呼吸一滞。
“他刚坐上那个位子,大寻驻魂长生之法,参他暴虐无道的折子上了一本又一本。连我都想劝他说,别找啦,你答应我们家的,已经做到了,够了······谁知道,没多久就真的叫他找到了,那之后,他消停了。”
裴怜尘看着裴岚,裴岚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可却好像又怎么都听不懂。
“又过了几年,他放我走了。”裴岚怀念地说,“我跟裴十一走了,你应当还记得他,小时候我们俩闯祸了,都推到他头上,不管我们干什么,挨罚的总是十一。十一和我一路走走停停,停在了莲堤,这里的莲花、烟柳和新雪都很好看,一辈子,就这么一下过去了。十一葬在了城外山上的杏花树下,再过几年,我也去陪他,这辈子就算圆满了。”
“其实说到底,我是感激的。”裴岚叹道,“十来年前吧,赵暄遣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书信,说来可笑,哥哥,你被关了五十多年,是他在救你。他命人在关押你的地方下了重重封印,我不大懂,但他说,那些符文会让里面的时间停下来,他死了,你做个梦一觉睡醒,就出来了。”
到头来,竟是不得不承了仇人的恩,裴怜尘也不由得苦笑:“他怕我什么,怕我提着剑去找他寻仇么?”
裴岚也笑:“或许是吧,他在信里还说,要把你的本命剑带去陵墓中,以后你若是想拿回来,就去揭了他的棺材。”
“你们······原来也会说这样的玩笑话。”裴怜尘有些怔忡。
“我们,也相识一个甲子了。”裴岚的眼睛里露出一点茫然的神色“哥哥啊,我有时候总也想不明白,你我分明血脉相连,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可到头来,我与你的缘分,竟只有最初的那十几年。走罢——”
一点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了裴怜尘鼻尖,他抬头一看,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