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嘉伸手在裴怜尘面前晃了晃:“裴兄?裴兄!你怎么突然发起了呆?”
“没事。”裴怜尘心不在焉地捧起雪擦了擦脸上的黏腻的血迹,将玉佩塞回程小满衣襟里,触手只觉得烫得厉害,连忙将程小满用外袍裹好,抱了起来,“我们快些下山吧,这孩子恐怕生病了。”
裴怜尘没怎么生过病,也很少见别人生病,一时有些慌张,不眠不休地往山下赶,只是这山上容易下山难,他又带着个人,到底脚程还是慢了些,眼看着程小满的嘴唇越来越苍白,才行至半山,魂力又因先前透支太过一时催发不出来,心里焦急得有如刀绞,一个不留神,被地上的藤蔓绊住了脚,连带着程小满一起滚了出去。
“哎呀多大个人了怎么不看路呢!”一个年轻人被撞到了腰,三个人一起滚进了树丛里。
“抱歉抱歉。”裴怜尘连连道歉。
那年轻人甩掉头上的树叶子,又吐出嘴里的草,拍了拍身上的道袍,气鼓鼓地说:“你赶什么呀!赶着投胎吗?”
“我徒儿生了急病,要带他去山下求医,冲撞了道友,见谅!”
“生病了?”年轻人低头看向裴怜尘怀里的程小满,说:“多大点事儿,这个好办。”说着伸手虚虚覆在程小满额头,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收了手,道:“好了,过一会儿他就能醒了。”
“多谢道友!”居然遇上个医修,裴怜尘惊喜地道了谢,就要带着程小满往山下跑。
“等等,”年轻人一把拽住裴怜尘,“给钱啊!”
“给钱?”裴怜尘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去看郎中不要钱啊?”
“多,多少?”裴怜尘讪讪地问。
年轻人想了想,伸出五个指头:“交个朋友吧,这个数。”
“五·····五文钱?”
“蚊子腿也是肉,成交。”
裴怜尘摸出钱袋,扣扣嗖嗖地给了他五文钱。
“你来这山上做什么?”年轻人是个自来熟,“我看你好像是从上头下来的,你上去了?听说那上面危险得很,你遇着什么了?有宝贝么?”
“没有什么,上面是一片废墟。”
“那你下山去有什么事?”
“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想给这孩子治病。”
“那正好,我要在这里钓清夜芝,缺个帮手,我治好了他,你留下帮我吧。”年轻人热情地拍拍裴怜尘的肩,向他展示自己刚搭好的帐篷:“我可以把帐篷分你们一半。对了,我姓月,名泽,字如瑾,你叫我如瑾就好。道友怎么称呼?”
“姓裴,字怜尘。”
“好嘞,尘尘!”
“不是,是怜尘。”
“哎呀,怜尘听起来太苦大仇深了,叫着不亲切,尘尘听起来多活泼。”月如瑾说。
裴怜尘拗不过他,只好把程小满先放进帐篷里,刚一放下,这小子就醒了,伸手拽着裴怜尘的头发不放手,吱吱哇哇地乱叫道:“师父!师父你活着吗?你披头散发得好像鬼,我们是都活着还是都死了?”
“你先放手。”裴怜尘被他薅得头皮发疼,“你以为自己好得到哪去吗?蓬头垢面,像个小乞丐!”
“我可不就是一路讨饭讨过来的嘛!”程小满揪着裴怜尘垂下的头发坐起身,一把抱住他的腰,委委屈屈地说:“师父,我差点死了。那个云仙师,他要杀我!”
“他要杀你?!”裴怜尘大为震惊,“他为何要杀你啊?”
“他就不是个好人!我早就同他说,我不回小桥村了,我要找师父,可他根本不听我说话,我想自己偷偷跑掉,又总是被他抓回去,好不容易有一次,躲着他跑得远了,打听到师父的消息了,就快找到了,他又追上来,这次居然要掐死我!”程小满仰起头给裴怜尘看自己颈上的勒痕:“大半个月了都没消,我觉得我八成已经死过一次了,这不叫淤青,叫尸斑!”
“胡说什么!”裴怜尘打断他,此时却听见识海里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是温迩雅:“姓云的才不是坏人,他胡说。”
“没有胡说!”程小满大声说,“我被他掐晕之后,不知道怎么又醒过来了,觉得心口有点热热的,师父给我的木灵心化掉了。”
“那他去哪了——”裴怜尘嘴上一边问程小满,识海里一边问温迩雅:“你认识云姓修士?”
“不记得了。”温迩雅说,“只是觉得,姓云的修士应当是个极好的人,不对·····应当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之一。”
“我不知道!那姓云的这一回没再找我,可能以为我死了吧!”程小满吸了吸鼻子,一头扎进裴怜尘怀里,闷闷地哭了起来:“师父,我错了,我说错话了,我想跟着你修行,我没有不开心,我喜欢跟着师父修行。”
裴怜尘有些无奈地拍拍他的背,轻轻问:“真的开心?”
“真的!”
“真的喜欢?”
“真的真的!”
“想家吗?”
程小满愣了愣,忸怩地说:“想。”
“今年冬天带你回家过年?”
“好!”程小满破涕为笑。
“好。”裴怜尘笑了笑,“你先休息吧。”
程小满却不肯松手,抠着裴怜尘的腰带,生怕他跑了似的,警觉地说:“师父,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趁过年把我送回去,就不带着我了?”
“不是,你先休息,我得去帮月道友钓清夜芝。”
“怎么走了一个云道友又来一个月道友!”程小满大惊失色,唯恐师父被这些云啊月的迷了眼,要丢下自己:“不,不行!”
“什么不行?”月如瑾掀开帘子探头进来,“你睡我的帐篷还不想让你师父帮我干活?”
“谁要睡你的帐篷!”程小满色厉内荏地说。
“也行,那你出来一起干活!”月如瑾一锤定音。
虽已入夏,半山腰植被茂密,倒还算凉爽宜人,不热也不冷。程小满借着溪水把自己洗干净,借了月如瑾的衣服来穿。
“一天十文。”月如瑾说着,好心地并指一点,送出一阵风,把程小满头发上的水珠吹干。
“那五十文买了吧。”裴怜尘难得大方一次。
“不行,我太亏了。”月如瑾摇头。
“那八十文。”裴怜尘对着溪水将自己整理妥帖,一边挽头发一边敷衍地讨价还价。
月如瑾撇撇嘴:“成交。”
月如瑾的身形与裴怜尘差不多,只约莫比裴怜尘矮上不到一寸,不过他的衣服程小满也勉强能穿。淡竹叶色的素面道袍,洗得有些发白,但胜在整洁柔软,宽宽松松的衣袍挂在少年身上,行走间好像有风穿过衣袖。和月如瑾站在一起,相似的衣着打扮,倒有几分像亲兄弟。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裴怜尘摸着下巴,不由得有些感慨,小孩长身体真是一天一个样,何况他们有数月未见了,前些日子才过自己肩膀,今日再看就只比自己矮半个头了。
“是吧。”程小满嘿嘿一笑。
“过来坐下。”裴怜尘指了指面前的石头,程小满乖乖走过来坐好,裴怜尘以手指作梳子,拢了拢他的头发,问:“这几个月一个人走,学会自己梳头了么?”
“没有。”程小满说,他从前与裴怜尘几乎总在一起,就算分开也分开不了几天,很是理直气壮:“散了就任他散着,喏,发带我还留着呢。”
“别人看见,要以为你是小疯子,明天开始自己梳。”裴怜尘一边说一边将程小满的头发理顺了扎起来。
“师父轻点轻点!”
“我已经很轻了。”
月如瑾蹲在一边叼着根草看他们,突然说:“小时候我娘也这么给我梳头发。”
这话说得,叫裴怜尘半点都接不上。
但是没有关系,月如瑾自己一个人就能聊。
“我可喜欢别人给我梳头的了,舒服死了。只是后来家里出了事,我爹,还有几个叔叔伯伯,都死了,我娘也病了。我给你十文,你也给我梳梳头呗。”
“节哀。”裴怜尘不为所动,“道友不是要钓清夜芝么?”
“对对对!”月如瑾连连点头,将梳头的事抛在了一边。
清夜芝,一种会发光的小菌子,有延年补益之效,亦可使人灵台清明,虽是菌子却自己会跑,常出没于深山,以灵气为食,是种珍贵的炼丹材料。要钓清夜芝,需要十成十的耐心,师徒二人帮着月如瑾在营地附近一圈一圈地埋饵料,这饵料是用灵石、珍珠、碎玉磨成粉,加上面粉和水揉成团,搓成一个个黄豆大小的小丸子,每隔三步就要埋一颗,以营地为中心埋上百丈,这边裴怜尘正好好埋着饵料,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月如瑾一声惊呼,当即不假思索地跑过去,一看就傻了眼,月如瑾不见了。
程小满听见动静也跑了过来,师徒二人对着明显刚刚有人滑落的洞口沉默了。
“师父,这下面会不会有危险?”程小满问。
“也许。”裴怜尘说。
“我们要不走吧?”程小满拽拽裴怜尘的衣袖,“反正咱们跟他也不熟。”
裴怜尘想了想,道:“你先回帐篷去,那里安全。我下去看看。”月如瑾那帐篷是个法器,虽然品阶不高,但足以抵挡驱赶寻常野兽。
“不要!”程小满抱住裴怜尘一只胳膊,贴在他侧后方,“我跟师父一起去。”
裴怜尘略一思索,觉得洞中不至于太凶险,两人一起也有个照应,于是应下了,带着程小满一起下了洞口。山洞不深,两人拽着藤蔓很快就下到了底,只是仍旧不见月如瑾的身影,两人看了看地上的痕迹,把目光投向了山石间的裂隙,看来月如瑾好像被什么东西拖了进去,于是二人只好也往裂隙里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