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裴怜尘还四仰八叉地睡着懒觉,云无囿已经被好几轮传讯狠狠盘问了无数次。
他俩昨天傍晚在浴桶里折腾的时候,没留神有水洒在了地上,顺着门缝漫出去滴到了楼下。
老板娘正在楼下算今天的账呢,一滴水就正好落在面前,她于是上楼来想要问问住客怎么回事,冷不防就听见里面什么“你好香啊”“放过我吧”之类的离奇动静,听起来是两个男人,吓得她没敢敲门就跑了,翻出入住的记录一瞧,那间屋子居然只录了一个人的信息,叫云无囿,是个仙门修士!
老板娘仔细一想,这家伙分明还带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连夜跟自己的好姐妹传讯痛骂这个死断袖,说他哄骗了一个漂亮的凡人少年,恐怕还用术法控制了那少年供他玩弄。
说来也巧,客栈老板娘的手帕交正是汜城江氏夫人的远房表妹。
那位远房表妹正在江家做客,听说此事,同江夫人磕着瓜子闲聊,正巧被江夫人的儿子江听澜听见了。
江听澜何许人也?
沈砚书早年在汜城做通判时,曾与此人结交同游。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没过几年沈砚书升官发财,潇潇洒洒回京赴任去,只留江听澜一个人辗转反侧。
江听澜听了这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今天一早天还没亮,就传讯给了远在玉京的、正在上朝路上的沈砚书,跟他讲了这一桩事。痛斥了一番这道貌岸然的修士,并且将自己又夸赞一番,说这种手段自己也不是不能做,但是看不上。
沈砚书压根不关心江听澜是哪种人,注意力完全在云无囿这个名字上,叹息道:这云无囿我见过,小时候是个正经孩子,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呢?
偏偏他俩的对话被天谨司岗亭中当值的蝶使听见了,这蝶使立刻告诉了谢兰石。
谢兰石没敢告诉李无错,可有谣言憋在心里又难受,于是传讯给了苏持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说云无囿一个修无情道的居然在外头骗人感情,那少年才十七八岁,被他关在屋子里折腾,你们清都宫还管不管了?他不是要去恶渊找他师父么?这就变心了?
苏持盈当时正在督促叶淇晨练,谢兰石这番话被叶淇听了个一清二楚。
叶淇转头告诉了月如瑾,旁人不清楚,他俩可太清楚那少年是谁了,月如瑾于是大惊失色给宋时清传讯,一不小心和看过的话本子记串了情节,说云无囿因为裴怜尘失忆,气得把他关在了一个秘密水牢里变着法儿地折腾,不想起来就不放过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巧碰到楚灵均出门钓鱼,这下好了,楚灵均鱼也不钓了,说必须把他俩抓回来问清楚。
而宋时清听说了此事,长叹一声,我那些修身养性的书终究是白借给他了!于是又传讯给了白非梦,想叫他算算那二人的未来是否还有希望。
白非梦却哭了起来,问宋时清为什么都是修无情道的差距却这么大!你能不能也把我关在秘密水牢里折腾我?宋时清无言以对掐了传讯,白非梦只好传讯给云无囿继续哭。
这些人的传讯符一起劈里啪啦地烧着,七嘴八舌地问云无囿到底怎么回事,甚至连沈砚书都好奇地去找到天谨司,搭上了谢兰石的这条线看热闹。
云无囿生无可恋地坐在中间,觉得自己直接被烧死比较清净。
“没有······真没有······”云无囿头疼地解释,“不是别人,那是我师父。”
“哎哎哎!低声些!”月如瑾赶紧阻止,“是你师父很光彩吗?更不伦了好吗!”
“随你们怎么说吧,我的确问心有愧;问行,虽亦有许多不妥错处,但绝无欺侮冒犯之行径。”云无囿无力地辩解道,“他可是我师父——”
“且慢,你师父?”沈砚书忽然打断了他,“对面诸位,此事有多少人知道?”
“大家都知道。”清都宫的众人还有宋时清白非梦异口同声地说。
“你们修士的事我不甚清楚。”沈砚书又说,“裴兄当年遭逢意外,我有所耳闻,是因你而起,如今你又将他带在身边,恐怕仍会引来旁人算计。”
“那我们都不要说出去呗。”月如瑾大大咧咧地说。
“不说出去有什么用?”沈砚书说,“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能拿捏的软肋,管他是谁,都无所谓。”
“我知道,瞒是瞒不过去的,我也没打算隐瞒,只要安排得足够稳妥,不必怕他们。”云无囿倒是十分冷静。
其实自从找回了师父,他心里就一直在暗暗盘算如何安顿师父。清都宫有苏持盈,流云山有宋时清,天谨司有李无错,无论哪边,其实都比他能更妥帖地照顾裴怜尘。
他打算等看完龙灯会,带着师父一路边走边玩,去这三个地方都看看,看师父喜欢哪个,想在哪里留下。
那位“魄渊使”在车厄国做国师,已经煽动车厄国君进犯了周围三四个小国,很难说最终会不会把矛头对准大夏。
而大夏境内,中洲妖主的被刺之事,大概也有某些修士在背后推波助澜。如今妖族的内乱愈演愈烈,已经隐隐有波及人族的迹象。现在连天谨司中都有了些分歧,有一小部分人要求李无错裁撤蝶部,遣散妖族蝶使。还有些人对他云无囿这个“客卿”也颇有微词,眼红李无错给了他太多特权和例外。
很显然,这些年不止是他在卯着劲修炼进阶,开天会也在韬光养晦,小动作不断。
云无囿知道自己的修为远没有到傲视天下的境界,贸然行动不够稳妥,但他也知道,留给他犹豫的时间越来越少。
尤其是师父回来了,他更要尽快解决这些麻烦才行。
但师父现在心智不全离不得人,他得想想要如何同师父说明白这些曲折。
其实他还有一道迟雪舟的剑意,可以斩断彼此的缘分、让师父忘记自己,这是最简单的法子,但他很犹豫。
当初斩断和小桥村里众人的缘分时,他年纪小,没有意识到“遗忘”是种多么可怕的东西,全凭一腔莽撞的意气,他以为自己能洒脱接受,却没有想到,每一次梦回时分,都是在一遍遍地提醒着自己,他们永远、永远,不会记得你,你对他们来说,是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人,过去不存在,未来也永远不会存在。
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他亲手杀死了记忆中爱护他的爹娘、啰里啰唆望他成材的孙夫子、一同漫山遍野疯跑摘果子捉小虾的二丫,还有小桥村里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邻里乡亲们······他们所有人,都彻底不在了。
后悔么,自然是后悔的,日日夜夜都在后悔,可是偶尔想起程闪电撞在树上开膛破肚的样子,他又不敢说半句后悔。这些年辗转托人关照,知道他们过得好,已经是莫大的慰藉了。
虽说此去九死一生,但他当然是要争那一“生”的,从前是不敢轻易辜负师父救命之恩,现在则是想活着回到师父身边。
若是连师父也彻底遗忘自己,云无囿黯然地想着,他不知道自己还活不活得下去。
沉吟许久,云无囿只是说:“多谢提醒。”
先陪师父走完这趟路、找回从前的记忆吧,若是从前的师父,一定会理解自己的选择。若到时千真万确回不来,再斩缘不迟。
裴怜尘睡醒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屋里的帘子都拉得严严实实的,一片昏暗。
云无囿不在他身边,被窝里已经没有那灼人的温度了,裴怜尘衣服也等不及换,着急忙慌地跳下床,挽着松松垮垮的寝衣光着脚跑到外间来,瞧见云无囿坐在窗边,才松了口气。
他站在屏风边上静静地瞧了云无囿一会儿,发现云无囿手里捏着一块灵石,用灵力作刃在慢慢雕刻着什么。
云无囿的神色很认真,裴怜尘没敢出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站在他后头看。
“师父醒了。”云无囿却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动静,将手里的东西收了起来,问他:“我们再休息一日,明天就要离开留春,外头已经放晴了,师父想出去玩么?”
“你在做什么?”裴怜尘有些好奇地探头想看他收起来的东西。
“我······”云无囿有些不好意思,藏了又藏,还是被裴怜尘扒拉出来了。
碎成三截的灵石,像是一根棍,有些丑。
“这是什么呀?”裴怜尘不解。
既然已经被看见了,云无囿只好坦诚相告:“想给师父做支新的簪子,但是不太会,想先试试······寻常刻刀琢不动灵石,用灵力又总控制不好这样细微的地方,一不小心,就碎了。”
“给我的?”裴怜尘十分欣喜,伸手要去拿那碎裂的灵石,云无囿赶紧收了起来,说:“不是这些,等做好了再给师父——怎么又不穿鞋?”
“好吧。”裴怜尘只好乖乖答应,而后往云无囿腿上一坐,窝进他怀里,说,“不想出门了,外面亮得好刺眼,别人脸上都没有丝带,我戴着那根丝带的时候,他们总看我,肯定是觉得我很奇怪。”裴怜尘小声嘀咕了一番,又问:“我们就这样呆着好不好?”
“好。”云无囿垂下眼,看见裴怜尘头发睡得有些乱,于是抬起手轻轻地帮他慢慢捋顺。
裴怜尘的头发很长,当初在恶渊下头从来没有修剪过,披散的时候已经到脚踝了,刚出来那会儿,云无囿帮他修剪过一番,只是裴怜尘很喜欢自己的头发,不许他修得太短,现在他坐在云无囿腿上,发梢还有七八寸蜿蜒散落在云无囿膝头。
“我要搽那个闻起来香香的。”裴怜尘说,“搽了头发滑滑的。”
“好。”云无囿勾了勾手,原本放在桌案上的小瓷罐飞了过来,他揭开盖子,用手指蘸了些香露,缓慢而仔细地轻轻涂在裴怜尘的发丝上。
“这个好闻。”裴怜尘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瓷罐,有些担心地说:“快用完了。”
这沉檀香露还是之前叶淇临回清都宫时顺手留给他俩用的,原本一个修士沐浴后正常拿来擦头发一罐能用上大半年,但是裴怜尘不太正常,他还按照恶渊里头的习惯,每天找着水了就要泡一泡汲取灵气,泡完就学着人往头发上擦擦香露,叶淇留下的满满一罐子香露,这才不到两个月就快被他祸祸完了。
“不要紧,哪里都能买得到。”云无囿安慰道,又有些好笑地问,“我倒想问,师父怎么用得这样快,不会偷吃了吧?”
这香露是用灵草香脂以秘法凝淬而成,对裴怜尘来说,说不准还真是可以入口的东西。
“我没有!”裴怜尘大为冤枉,“你总是香香的,我也想跟你一样香香的。”
“好好好。”云无囿知道裴怜尘是因为之前桑栩留下的诅咒影响,总觉得自己满身飘着灵气的香味,赶紧认错,“我不该这样冤枉师父。”
云无囿的手很轻,柔和得像春风,裴怜尘分明才刚睡醒,没一会儿又被他顺毛摸得昏昏欲睡,半眯起眼睛靠在云无囿胸前。
云无囿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师父往后若是想起来了——”
裴怜尘:“怎么?”
“······没什么。”云无囿微微摇了摇头,其实也没关系,云无囿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忽然想到,若是将来有一天斩去缘分,不管自己做错了什么,师父都不会记得!
想至此,云无囿的胆子大了起来,低下头在裴怜尘发间轻轻地嗅了嗅。
沉檀香露涂在裴怜尘发丝上,混着他自身魂魄的冷意幽幽地散出来,倒不像香露本身的味道,让云无囿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个除夕夜,在槐花巷子的小院中,裴怜尘在房中小憩,自己捏了一碗冰花放在师父窗台上时,那从窗户缝里透出来的幽香,混合了窗外的冰雪气,温软又清冽。
而今旧梦里的那一捧香雪就在他怀里,那样洁白,那样安静,垂眼看时,一眼就能看见那柔软的、大开的衣襟之中,白雪衬着红梅苞的好风光,云无囿的呼吸不禁有些发颤。
裴怜尘被云无囿的气息弄得发痒,不明所以地仰头看他,鼻尖儿蹭着鼻尖儿,甘甜的吐息萦绕着,勾得裴怜尘想张嘴咬上一口。
只是他还没忘记,上次在马车上咬了云无囿的脸,好像把人弄生气了,疏远了自己好些日子,因此他现在虽然馋得厉害,情难自抑地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不敢下嘴直接啃上去。
两人也不知到底是想躲开对方还是想更靠近些,就这样反复轻晃着磨蹭着,一会儿你退我进,一会儿我进你退,像是在试探对峙,按兵不动,只等着敌军先上阵叫板。
房门忽然被人急急地敲响了,云无囿这才如梦乍醒,兀自别开了脸,心下羞愧难当,面上仍强作镇定地问:“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