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别生气啦,我带你去买新簪子和头绳好不好?”云无囿好笑地摸摸裴怜尘的脑袋,“虽然只能梳一个发髻,但是可以每天都换不一样的。”
“好吧。”裴怜尘勉强答应了,又问,“那我现在好看吗?”
“好看的。”云无囿说,“师父最好看。”
裴怜尘听他这么说,立刻高兴起来。
他们歇脚的留春是座离苍汝不远的南方城镇,不大不小,街上不算太热闹,却也不冷清。他二人形貌出众,裴怜尘又以轻纱覆眼,略显特别,引来不少人打量。
路边有卖糖水的摊子,裴怜尘走着走着就走不动道了,眼巴巴地站在人家摊子前面,看着老板给旁人打糖水。
有小孩跑过来,递给老板几个铜板,高高兴兴地选了几样果子,放在碗里,浇上牛乳和蜂蜜,裴怜尘终于没忍住问出声:“这是什么味儿的?”
“甜的。”小孩捧着碗要走,裴怜尘又拦他,问“甜的是什么?”
小孩疑心他要抢自己的糖水,抱着碗跑了。
“师父。”云无囿轻轻拉了他一下。
裴怜尘转过头来看他,说:“我也想吃这个。”
云无囿犹豫地看了一眼:“你不能吃。”
“这个又没有用火烧过!”裴怜尘不死心。
“不止是火的问题。”云无囿耐心地解释道,“这些果子生长的时候,环境里没有足够纯粹的灵气,我已经托叶淇师姐在清都宫试着开辟了一小块田地,以冰灵石铺地,水之晶炼化灌溉,种些味道好的灵草灵果,若是顺利的话,最快明年春夏,师父就能尝到了——”
“真的?!”裴怜尘惊喜极了,“我要吃你做的!”
知道自己明年就能尝到人间的食物,裴怜尘也不再馋别人家的糖水了,催着云无囿带他去买簪子。可是等真的到了店里,裴怜尘看来看去,各色金银玉石,却总觉得不如头上云无囿先前给他的那支好看,不禁有些闷闷不乐。
“好多啊,眼睛都花了,我选不出。”裴怜尘攥着云无囿的袖子,“不要了。”
“怎么又不要?”云无囿说,“师父尽管挑喜欢的就是了。”
裴怜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给我的这个好,我最喜欢,我不要别的了。”
云无囿微微一怔,心里却也有些隐隐的黯然,其实这支白玉簪子的材料和雕工都并不算顶好,只是当年对十几岁的自己来说,是他能够得上的最好的。想至此,云无囿开口说道:“师父再瞧瞧,有更好——”
“不瞧!我就要这个,只要这个!”裴怜尘一扭头就往外跑。
云无囿赶紧追上去,又说:“师父没有看中的?我们去其他地方再看,这样吧,等去过了苍汝,我们就回玉京好不好?”
“玉京?”裴怜尘愣了愣,“好熟悉的地名。”
“玉京是师父的故乡。”云无囿跟着裴怜尘沿着路边慢慢地走,“也是大夏最繁华的地方,天下奇珍异宝汇集之处,师父一定能挑到喜欢的。”
“我的故乡是大夏最繁华的地方?”裴怜尘的注意力被吸引走了,不禁有些好奇,“最繁华,是什么样的?”
“师父去过就知道了。”
“你不喜欢那里吗?”裴怜尘察觉到云无囿的情绪有些低落。
云无囿抬眼看向留春城街边开到将尽的琼花,七零八落的洁白花团在风中轻轻晃着,说:“没有不喜欢,和师父去过的地方,都喜欢。”
“骗人。”裴怜尘跑到前面去回身做了个鬼脸,将自己的嘴角往下拉,压根没注意到自己马上要踩上一块小石子:“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喜欢。”
云无囿微微动了动手指,将路上的小石子隔空挪开:“怎会不喜欢?我同师父在玉京一起待了快四年,那里有我们的家。”
“我们的家?”裴怜尘重复了一遍,心中莫名升起些满足的感觉来,半信半疑地说:“可你提起玉京的时候,好像很难过。”
“没有。”云无囿淡淡地说,“只是有些······”云无囿顿了顿,似乎在琢磨应该怎么去形容,倏地起了一阵风,带着几片残败的花瓣轻轻拂过。
“有些什么?”裴怜尘问。
“有些懊悔吧。”云无囿看着那些花瓣落进了路边青石砌成的窄窄排水渠中,消失不见了,才说,“我那时不懂事,也一事无成,不思进取,辜负了师父的教养之恩——师父?”
裴怜尘忽然跑回来抱住了他,闷闷地说:“不要不开心。”
云无囿垂下眼,看见有一片小小的琼花瓣落在了裴怜尘发间,风起的时候,又飘飞开去,在他脑后被风吹起的鲛绡丝带间打了个转,终于落了下去。
脸上忽然有些凉凉的,云无囿一抬头,才发现下雨了。
五月初的雨来得匆忙,三三两两的雨滴急急地砸下来,很快连成了一片,路人纷纷忙着避雨,倒也没人关注这俩当街搂抱伤风败俗的家伙。云无囿莫名松了一口气,心里有些小小的侥幸,犹豫片刻,到底没有舍得将裴怜尘推开,只是默默地将“界”展开,挡下了纷纷扬扬的雨丝。
天边传来隐隐的电光和雷声,裴怜尘察觉了动静,好奇地仰头去看,一道闪电骤然亮起在云层中,裴怜尘“哎呀”了一声,将头埋进了云无囿怀里。
“眼睛难受。”裴怜尘有些委屈。
“师父不要抬头看。”云无囿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
裴怜尘头一回遇见这样大的雨,踌躇了一会儿,忽然松开云无囿跑了开去。
“师父!”
裴怜尘在雨里转了一圈,说:“好玩!”
“都淋湿了,当心——”云无囿原想说当心着凉,可转念一想,师父是魂身,自然而然地亲近水与冰之类清幽寒凉的灵气,又哪里会着凉呢?
“淋湿了有什么关系?”裴怜尘跑回来伸手去拽云无囿,“你一个术法就能解决,陪我玩!”
旁人看见,一定觉得我们脑子坏了。云无囿这么想着,却还是收起了界,由着裴怜尘拉着他往前跑。
大雨倾盆而下,很快就将头发和衣衫浇透了,沉重地黏在身上,却又被乱风吹得鼓荡起来,跑起来既轻快又艰难。视线也是模糊的,狂风急雨中,唯一清晰的只有交握的手中传来的对方的温度。
师父和雨一般冷,云无囿想,和从前很不一样。
阿驰的手好热,裴怜尘想,和在恶渊底下时不一样。
云无囿不禁有几分惶然的失落,记忆中师父的手一向是温暖的,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明明师父回来就好,可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将这些细枝末节之事一一比对,想要找到哪怕一点点师父曾经的影子,可是他总找不到。
裴怜尘不知云无囿心中的百转千回,他只觉得手中传来的热意好像要将他融化了,叫他有些隐隐的害怕,却又不想放开手。就这样踩着水花一路奔跑,在某一个闪电降临之际,裴怜尘忽然仰起头伸手扯下了覆眼的鲛绡丝带。
云无囿来不及出言阻止,只得将人往后拉进怀里,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
裴怜尘笑了起来,先是小声的,而后放声笑了出来,笑得肩膀乱颤,整个人往后仰去,靠在了云无囿胸前。
云无囿还惊魂未定,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云无囿才平复了呼吸,声音发沉:“你怎么能——”
“你生气啦?”裴怜尘侧仰起头看他,像没有骨头一样整个人贴在他身上,笑得像只不谙世事的小狐狸一般欠揍,“我故意吓你玩呢!我刚刚闭上眼睛了。”裴怜尘说着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就像这样。”
云无囿低着头,目光落在裴怜尘脸上,淋了雨的脸庞更显莹澈柔润,闭着眼睛,淡红的唇噙着微微的笑意,像是······在等什么人落下一个吻。
一颗雨滴从云无囿的睫毛上滚落下来,轻轻砸在了裴怜尘的唇角,云无囿抬起手,用指腹缓缓地抹去了。
裴怜尘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云无囿。
云无囿从他手里将鲛绡丝带轻轻扯了过来,覆上了他的眼睛,在他脑后仔仔细细打了个结,才说:“师父,怎么吓唬我都好,但不要伤到自己,我真的很害怕。”
裴怜尘隐约觉得自己玩笑开过头了,心虚地点了点头,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鲛绡丝带,又有些惆怅地抱怨道:“什么时候才能摘掉这玩意儿······”
“我问过旁人,双目是魂身最脆弱、最易被人间驳杂灵气侵扰灼伤之处,少说要两三年才能彻底摘下,师父不要急。”
“好吧。”裴怜尘忽然仰头凑到云无囿面前,苦恼地说,“白日里这个东西挡着,我总觉得看不清你的脸,晚上想好好看着你,可又总是很快就睡着了。”
云无囿笑了笑:“我没什么好看的。”
“我觉得你好看。”裴怜尘说。
两人回到客栈时,虽还未及傍晚,天色已经昏沉,裴怜尘又不想叫云无囿用术法给他清洁了,直接踢掉鞋子连人带衣服一起跳进了大浴桶里,在里头又玩起水来,他如今不像活人一样需要呼吸,又比活人轻,直接整个人躺在水面上,双脚踢着水花玩。
云无囿跪坐在浴桶边上帮他添灵草,有些好笑地问:“师父怎么这么喜欢玩水?”
裴怜尘拖着衣袖裙摆在水里转了个圈,像条晚霞色的小鱼一样摆了下大大的鱼尾,拖曳着半透尾鳍翻身扒拉着浴桶边沿和云无囿眼对眼,问:“你要一起玩吗?这个浴桶大,你进来也没关系。”
云无囿傻眼了一瞬,回过神来连忙要站起身离开,谁知还没直起腰,裴怜尘却会错了意,高兴地伸出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要拉着他进来一起玩,云无囿方寸大乱想要挣开,却手忙脚乱地,被浑身湿漉漉的裴怜尘死死抱住,扑通一声翻滚进了浴桶里,里头的水哗啦啦地溢了出来。
这浴桶的确很大,能装下两个人,可却到底也不像浴池那样大,两个人只能挤在一起。
湿透的布料紧紧贴着皮肉,好像将对方身上的微小颤动都无限放大了。
“师父,不要这样!”云无囿想赶紧出去。
裴怜尘偏不让,在云无囿身上嗅来嗅去,好半天才满意地说:“好闻。”
“什,什么——”云无囿大为窘迫。
“比果子糖水和正在开的花闻起来都香。”裴怜尘将鼻尖儿抵在云无囿脖颈上轻轻嗅着,发出了满足的喟叹:“还有好多灵气,比灵草多。”说罢微微抬眼去瞧云无囿的反应,见他呆呆的不像生气的样子,胆子又大了些,伸手去拽他的衣襟,想将那层层叠叠的衣襟扯开,让灵气更好地散出来,一边扯一边嘟哝道:“人们穿这些衣服真碍事。”
“不行了,师父,你放过、放过我吧·······”云无囿摁着自己快要被彻底扯散的衣襟,小声哀求道。
裴怜尘听他语气软软的,便觉得自己大概还能再过分些,索性不理他,不讲道理地继续拽云无囿的衣服,嘶啦一声将云无囿的衣襟撕坏了。裴怜尘见状不禁有些心虚,却仍旧理不直气也壮,恶人先告状:“你看你,要不是你一直拽着,哪里会坏呢?”
云无囿不做声了,裴怜尘满意地在他身上摸了摸,又抱了一会儿,却仍觉得有些不够。
只是他不晓得到底是哪里不够,像小猫小狗似地在云无囿身上闻了又闻、蹭了又蹭,总是得不到满足,不禁有些烦躁起来,再仔细一瞧云无囿,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双手掐着诀闭目入定,自顾自地开始凝神修炼了。
说好的一起玩水呢?!
“阿驰!阿驰!”裴怜尘生气了,伸手去拍云无囿的脸,好一会儿才把云无囿从入定状态喊醒过来。
“怎么了师父?”云无囿装傻充愣。
“不跟你玩了!”裴怜尘见他这样,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来,见云无囿也如蒙大赦般地想要起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踩在他胸口将他抵到了浴桶边缘,气愤地说:“不高兴,再也不跟你玩了!”
云无囿晕晕乎乎地晃了晃脑袋,目光落在踩在自己胸口的那只脚上,像水光淋漓的透白冷玉,大约是因为在温水里泡久了的关系,趾尖泛着浓重的粉。云无囿的眼神又慢慢往上移,在那漂亮纤细的、看起来一手就能握住的脚踝流连了片刻,就再也不敢往上。
有水珠顺着裴怜尘的小腿蜿蜒而过,缓缓地滴落下来,砸在了云无囿的腰腹之上,分明只是细小的、轻飘的水珠,却如千钧雷霆!云无囿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作响,连清神咒一句有几个字都忘了,脸色越来越红,而后——
啪、嗒。
一滴血落在了裴怜尘白皙如霜的脚背上,滑下去晕开在水中。
“你怎么了!”裴怜尘吓坏了,赶紧收了脚,“我不是故意的,你,你没事吧!”
“没事。”云无囿弱弱地擦了擦鼻血,并不想承认是自己把清神咒背串行了导致灵气逆行,只是说:“不怪师父,天热上火。”
云无囿的鼻血来势汹汹,裴怜尘建议他把手指伸进去用一下疗愈咒,但是云无囿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说这太过不雅没有正经修士会这样做。裴怜尘只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用小帕子擦鼻血,好歹最后是止住了,裴怜尘终于松了一口气。云无囿也不想再要这个帕子了,顺手烧成了灰。
到了睡觉的时候,裴怜尘还是不放心,摸摸云无囿的手又摸摸云无囿的额头,唉声叹气的。
“怎么了师父?”云无囿看着裴怜尘的神情,总觉得自己仿佛得了什么绝症、命不久矣似的。
“你身上还是烫烫的。”裴怜尘忧心忡忡地在他身上摸来摸去,问:“我好怕你被火烧化了,怎么才能不上火?对了!我是凉凉的,我贴着你,有用吗?”
“不——”云无囿刚想拒绝,裴怜尘已经解开了衣衫贴上了他。
“阿驰,你现在舒服一点了吗?”话音刚落,裴怜尘却发现云无囿更烫了,裴怜尘心下大惊,将他抱得更紧了,心疼地念叨着,“好可怜,阿驰好可怜,怎么还是这么烫啊······”说着说着自己倒是难过得快哭了。
云无囿一动不敢动,在心里发出了无声的哀嚎。
又要念一夜清神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