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闪电这头驴子,又懒又馋脾气还倔,荒山野岭地罢了工,去草地里打滚去了,说什么都不肯上路。
裴怜尘叹了口气,说:“今日就在此地休息吧。”
程小满却有些疑虑:“师父,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恐怕会撞邪。”
“怕什么。”裴怜尘已经开始捡小树枝准备当柴火了,顺手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很是得意:“咱有厉鬼。”
“师父说得对。”程小满连连点头,“可是那边有个小客栈,我们为何不去投宿呢?”
裴怜尘抬眼一看,确实有个客栈,当即丢了树枝,和程小满一起拖着程闪电去敲开了那户人家的大门。
主人家是个和善的中年女人,热情地招待了师徒二人,请他们住在后院客房,还给程闪电在院中铺了块干草。这户人家住得偏僻,男主人出门进山里打猎去了,只有女主人在家,二人膝下无子,因此见了程小满,女主人很是喜欢,做了几道拿手好菜,程小满吃饱了,麻溜地帮主人家洗了锅碗瓢盆,又扫了地,瘫在院中葡萄架下的躺椅上,一晃一晃地哼小曲儿。
太阳渐渐地落下去,草木之间飞起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来,程小满惊呼一声,跳下地追萤火虫去了。
“这孩子,总没个正形。”裴怜尘半真半假地说他。
“小孩子嘛,该顽皮些。客人记得子时前将他喊回屋,夜里不要出门去。”女主人却并不介意,忙完了一天的活计,便径自回屋去了,裴怜尘独自坐在葡萄架下看了会萤火,发现程小满不见了,于是起身去喊程小满:“程小满,别乱跑。”
喊了两声却不见人应,裴怜尘往先前程小满跑去的方向走过去,只见院墙上有一块坍塌的破洞,望出去是一片野地,萤火点点,倒是极美。
想来是这小子捉萤火虫,脑壳一热追了出去,裴怜尘摇摇头,他有时真搞不懂程小满,偶尔认真得像个小大人了,偶尔又贪玩得一如从前。自己小时候有这么叫人头疼么?裴怜尘一边想一边从洞中钻了出去,往前走去找程小满。
小时候的事过去太久,他本以为自己记不起了,眼下仔细想想,倒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确是总闯祸的那一个。
他爹在他六岁时战死在边关,他娘得到消息时正怀着他妹,听闻噩耗身心俱损,诞下小女后没几年也郁郁而终,他一向是爷爷带着,养出个张扬跋扈的性子,幼时和爷爷进宫参加宫宴,看中了小太子头冠上的明珠,硬是要抢过来,把小太子吓哭了,爷爷也吓得当场跪下;来年一开年元宵灯会,他跟着家人去看灯走丢了,不知怎么遇到了被拐走的小太子,于是带着人从坏人眼皮子底下跑了,也不知道回家,两个小孩愣是跑丢了两天才被找到;于是这年开春,他被小太子金口玉言点为伴读。再往后,同太子玩闹打破几个宫中珍藏的瓶瓶罐罐啊,帮太子写功课啊,拐带太子出宫去逛集市啊,都是家常便饭,十二岁还带着小太子一路纵马跑去了清都山,想要看看传说中的仙人是什么样;结果“仙人”倒是看中了他,他原想让楚灵均把赵承一并收了,可楚灵均却摇头说自己与殿下并无师徒缘分;他不想和小伙伴分开,于是他又在清都宫大闹了一场,闹累了,赵承劝他乖乖修行,说自己仍会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才应了。也就是从此时开始,他跟着楚灵均修行念书,他是楚灵均的第一个徒弟,楚灵均待他极好,比亲人更甚,可以算是要星星不给月亮,旁人原也担心这样教养下去会养出个专横的公子哥,谁料他日日跟着楚灵均,言传身教,也慢慢多了见识、敛了脾气,成了清都宫人人称赞的大师兄。只是偶尔回玉京,还是忍不住耍宝似的去给赵承把新学的剑法舞上一舞,为此打烂过宫中的琉璃瓦······
当初那么长的好日子,他却都只当寻常。
郊野上起了薄雾,裴怜尘心里一紧,四下不见程小满的身影,知道自己这是中了招。恐怕从他回想起幼时经历的时候,就已经着了道。裴怜尘快走两步,四下打量想寻破招之处,却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尖啸,一道黏黏糊糊的矮小黑影扑了过来,裴怜尘闪身避开,那黑影扑到了草丛里,像野兽那样支起四肢,像个剥皮猴子一样,冲裴怜尘龇开四排尖利的牙齿。
“什么东西!”裴怜尘后退几步就跑,他最近可没空打坐,一点灵力也没有,“小满!程小满!”
谁知那剥皮猴子不止一只,他正跑着,地下又钻出来一个,一把揪住了他的裤脚。这剥皮猴子身量虽小,力气却奇大,裴怜尘攥着裤腰带使劲一蹬脚,撕碎了裤脚才逃脱。只是他如今到底是凡人之躯,又算是迟暮之年,跑着跑着便上气不接下气,被那剥皮猴子追上,狠狠地扑到在地,抓在了背上,又一口咬住他的肩。
程小满还没长大,自己可不能死在这!裴怜尘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往前爬了两下,支起身子,抬手就去拽剥皮猴子,硬生生将它从自己身上撕了下来,远远地丢开,爬起来想去找个趁手的棍子。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前方树上,另一只剥皮猴子吱吱叫着跳了过来,扑向他眼前。
电光火石间,原野上忽然起了风,一道清光掠过,裴怜尘被人一把揽住躲开了那剥皮猴子的攻击。
“道友,真巧。”是云仙师。
云仙师倒也不急着出手斩妖除魔,只是展开了一道银白色的“界”,将二人围了起来。隔着灵光,能隐约看见那两只剥皮猴子绕着界张牙舞爪地转来转去,却不敢进来,绕了几圈,似乎知道这个界它们无法突破,于是悻悻地跑了。
裴怜尘不知道云仙师从哪冒出来的,但正好有个送上门的苦力,不用白不用,于是说,“劳烦道友,帮我看看背上的伤。”
云仙师一愣:“你——呃······”
裴怜尘已经把衣服从肩头扒下来了,扭头问:“怎么了,你不会疗愈咒?”
“会倒是会,”云仙师看着几乎深可见骨的伤口轻轻吸了一口气,“······道友,你伤得很重。”
“很严重?那请道友快帮我治治。”裴怜尘催他,“我还得去找我徒弟。”
“可是······”云仙师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要灵石还是要银子?”裴怜尘真的着急,而且伤口的皮肉被粘连的衣料一扯,现在疼极了,催促道:“你尽管说。”
“不必!!”云仙师闻言也不再磨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指腹先是落在了裴怜尘蝴蝶骨处的疤痕上,而后向下滑了几寸,虚虚覆在伤口,丝丝缕缕的银光自他掌中钻入裴怜尘的皮肉,将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一点点修复。待伤口完全愈合的那一刻,云仙师又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裴怜尘背后的皮肤,像是在确认是否光洁如初,弄得裴怜尘一个激灵,狠狠往前蹿了两步。
云仙师又指指他肩上:“那还有一处伤口。”
“这个留着。”裴怜尘穿上衣服,背后破了个大洞,有点凉飕飕的,实在是不雅。于是他拔了簪子,将头发散下来,盖住背后,又挑起上半的头发重新挽了个发髻。
“不疼吗?”云仙师问。
“留着给逆徒看。”裴怜尘说,“否则他不知道他惹过祸。”
“那为何不索性全让他看看?”云仙师说。
“那不行。”裴怜尘系好衣带,“全看了得吓坏他。”说着忽然一转身,盯着云仙师:“道友可否借我些灵力?”
“可以。”云仙师抬起手摁在了裴怜尘脑门,裴怜尘刚要阻止他,灵力已经灌进来了。
别说,灵力从头顶灌进来的感觉,格外神奇,有点像喝醉了。裴怜尘晕晕乎乎地转了一圈,晃了晃想头让自己清醒过来,却脚底拌蒜差点摔个大马趴,好在被云仙师及时扶住。
裴怜尘仰起头看着云仙师傻笑:“道友真是大方啊。”
云仙师无奈地轻轻揽着他:“道友当心。”
“你说什么!”裴怜尘像是喝醉了,耳朵也不好使,自顾自地大声说:“你到底是谁啊?我瞧着你,特别眼熟。我肯定见过你,绝对。”
“我与道友投缘。”云仙师说。
“嘿嘿,云仙师,云仙师。”裴怜尘念了几遍,忽然灵光一闪,问道:“你莫非是师尊?”裴怜尘的师父楚灵均,灵均是他的字,少有人知道他单名一个昀字。楚灵均已经闭关几十年了,当初裴怜尘孤身杀入皇宫前曾向他求援,他没有答应反而劝裴怜尘莫要贪恋俗缘,裴怜尘与他大打出手还说了许多伤人的话。后来裴怜尘失手被擒,一直浑浑噩噩地,隐约记得在下诏狱前最后几天,楚灵均来找过自己,想要带自己离开,可裴怜尘当时心如死灰,哪里都不想去,但求一死。楚灵均踌躇了一夜,最终叹了口气离开了。几十年后,裴怜尘出了诏狱,隐约听说他这些年总在闭关,如今似乎刚好也正在闭关,否则以唐景策的脾气和过早结丹的身体,也不至于被推出来东跑西跑。于是他将云仙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长相不太像,气质倒真有那么点意思。但修行之人改换面容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们不是要去找你徒弟么。”云仙师却不置可否,抬手以食指点在裴怜尘眉心,念了一遍静心咒,才让裴怜尘清醒过来。
清醒过来的裴怜尘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程小满还下落不明,钻地缝这事得先往后推推。得了灵力的裴怜尘当即催动术法,寻找程小满“问道剑”的气息。云仙师也很是善解人意,对方才裴怜尘的失态绝口不提。
裴怜尘给程小满弄的这把“问道剑”,比起当初他那把同名的本命法器差远了,材质是最普通的白铁,似乎是某个炼器修士练手的产物,但好在这位修士天赋技术都不错,此剑虽是最低品的炼器,但基本功能齐全,灵印也是可以打上的,低阶炼器没有器灵,谁想用都能用,裴怜尘自己留了一个灵印,又教程小满打了一个,因此这把剑能同时为他二人所催动,也能同时感知主人的方位。
程小满追萤火虫的时候并未带行李,问道剑自然也留在那户人家里,所幸离得不远,裴怜尘心念一动,没多久那剑就穿过郊野上的雾障飞了过来。
“去,找你的另一个主人。”裴怜尘说。
问道剑晃了晃,在二人周围绕了一圈,停下了。
“不是找我。”裴怜尘无奈,他其实没有太多使用低阶炼器的经验。
云仙师轻咳一声,提醒道:“低阶炼器听不懂太复杂的命令,道友不如想想,令徒身上可有什么与你相关的东西,让它循着你的气息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