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草为萤 第135章 神眠之地

一道身影裹挟着苍青色的光芒，如流星般倏忽划过，一击没入了那魔物的额头，划开一条深深的裂口，然后又忽然后撤，停在了裴怜尘和程小满不远处。

白非梦？裴怜尘看着面前那人，正惊疑不定之时，只听他说：“这具身体到极限了，你怀里那个给我用用。”

说罢不等裴怜尘反应，“白非梦”就往这边伸过手，将程小满一把拽了出去！

裴怜尘正要与他争夺，“白非梦”却忽然像被抽离了魂魄似的闭上眼软倒下去。

裴怜尘下意识地接住白非梦，抬眼一看，“程小满”已经瞬移出数丈之外，手中灵光凝成了一柄弯弓，张弓搭箭，数道箭光如流星一般飞出，尽数没入了那魔物身上。

他再一翻手，弯弓又化作了长枪，他双手握住长枪，瞬移到了魔物上方，用力狠狠掼下，迸发的光芒顷刻间穿透了魔物的咽喉。

那魔物挣扎了两下，轰然倒了下去。

“哎？怎么少了一只眼······算了，先上去。”程小满，或者说占据了程小满的那个灵魂说道，接着便不由分说地再次瞬移回到裴怜尘面前，抱住了他和白非梦，竟然在水下张开了翅膀，将他们一同裹住，令人目眩的光芒过后，他们竟然已经来到了湖面之上。

白非梦还没有醒，面色苍白得像个死人，裴怜尘只好半跪着，抱着他查探他的脉搏。

“这孩子的小身板太脆了，只用一招就差点废了。”程小满也半跪下来，抬手摸了摸白非梦的额头，一道淡淡的苍青色光芒没入了他的眉间，白非梦的脸色似乎红润了些。

“你是谁？”裴怜尘盯着他，“小满呢？”

“你是说这个身体的原主？”程小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昏过去了，别担心，他很强壮，不会有什么问题。我还得再借他用用，刚刚虽然趁那魔物还在发癔症将它杀了，但是它能复生，我得把神骨放回去镇压。”

“你是谁？”裴怜尘又问了一遍。

“我是浮烁。”程小满说。

裴怜尘有些好奇：“你是古神吗？”

“我不是。”浮烁摆了摆手，“我是人族。”

“人族？人族竟会有那么强的力量？”裴怜尘更惊讶了，他甚至不需要任何武器，只靠灵力就能千变万化，与那巨大的魔物对战。

浮烁的目光有片刻的黯然，“这不是我的力量。若不是借了神力，我救不了你们，甚至也无法立刻学会跟你们说话。”

“原来如此。”裴怜尘微微点点头。

浮烁忽然凑近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惊奇地说：“你这是修的什么路数？身体已经死了，但是魂魄却完好无损，仍然能呆在这副躯壳里头，行动自如。”

“已经死了？”裴怜尘一愣，“前辈是说，我已经死了？”

“你没发现么？”浮烁嘿嘿一笑，“你是不是不能饮食，**也越来越淡。”

“的确，某个被称为山神的大妖曾给我种下一个放大**的诅咒，但是·····”裴怜尘细细地感知了一下，“起初有作用，如今已经很久没有再影响过我。”

浮烁啧啧摇头：“人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生老病死魂魄轮回都是常情，就算是修士，身体死了，魂魄也是不能再驱使身体行动的。而你偏要反其道而行，肯定会有代价的。你可要小心了，这样下去，时间久了，只有两个可能。”

“前辈但说无妨。”

“一，可能会变成一根会走路会说话的木头，这也是最可能的情形；二，会陷于七情之一，受其支配消磨至死，但这种可能比较小，不必太担心。”

“那我应当如何呢？”难怪这世上直接以肉身修魂的魂修是如此少，裴怜尘思忖道，不破不立，直接在死后以魂体入道再修出实身恐怕才是正途，只是能不能成功却未可知，少有人能有这样的勇气。

“都这样了，不如直接舍了这具肉身，轮回去吧。”浮烁大大咧咧地说。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浮烁站起来，“我得去将神骨归位，你跟我来，神骨归位之后，我的魂魄也会跟着沉睡，你得自己将这孩子捞上来。”

“你认识小紫么？”裴怜尘忽然问。

“小紫？”浮烁想了想，“你是说紫葵？”

“她等你们回家，等了你们好几千年。”裴怜尘往冰湖上破裂的大洞看了一眼，“那魔物要多久复生？你不去瞧她一眼么？”

“也是，去瞧瞧吧。”浮烁耸了耸肩。

就这样，裴怜尘背着白非梦，带着浮烁，一起重新返回了山中。只是雪山实在太大了，他们绕了一整天，都没有找到先前那座巨大的宫殿在哪里。

裴怜尘和浮烁面面相觑。

“你不记得你家在哪儿吗？”裴怜尘有些怀疑地盯着他。

“我不记得啊。”浮烁理所当然地说，“之前都是苍黎带路，这么多山都白花花地长得差不多，我哪记得。”

俩人一直在山里绕到了半夜，悠悠醒转的白非梦哀哀地呻吟了一声，问他们在干什么，得知他们在找先前小紫所在之处，闭上眼睛想了想，抬手一指：“那边。”

依着白非梦所说，果然很快又看见了那宏伟的大门。

“紫葵开门！爹爹回来了！”浮烁把门敲得叭叭响。

“你进自己家还得敲门？”裴怜尘更怀疑了。

浮烁长叹一声：“这又不是我家，这是神殿，当然得敲门。”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脑袋探了出来，疑惑地盯着“程小满”看了一会儿，似乎在仔细辨认着什么，而后一点点露出欣喜的神色，欢呼了一声，跑出来一头扎进了浮烁怀里，用裴怜尘听不懂的话跟浮烁说了些什么。

“先进去吧。”浮烁把小紫抱起来，跟她说，“你得立刻熟悉用他们现在的话，不然将来你一个神可什么办。”

小紫不乐意地撇撇嘴，说：“好吧。”

白非梦拽了拽裴怜尘的袖子，有些害怕地问：“云驰他怎么了，他好像变了个人。”

“的确变了个人，那个不是他。”裴怜尘哭笑不得，太奇怪了，他看着这个被浮烁暂时接管的身体的程小满，怎么看怎么奇怪。

“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小紫问浮烁。

浮烁将她放下来，一时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紫葵，我听这位客人说，你在这里等了很久。”

小紫点点头，说：“爹爹说，要等你们回家，我有在乖乖等。”

“不用等了。”浮烁摸摸她的头，“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为什么呀？”小紫不太明白地歪了歪头，“爹爹不回来了吗？”

浮烁艰难地说：“不回了。”

小紫仍然不明白：“去哪了？”

浮烁却不说话了。

“若是不方便，我们先回避。”裴怜尘说。

浮烁回过神来，苦笑一声：“倒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说着看着小紫，叹了口气，“紫葵，苍黎他已经神陨了。”

小紫反应了一会儿，慢慢地瞪大了眼睛，然后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我不相信，爹爹骗人，爹爹坏，我不理爹爹了！”小紫哭着跑走了，也不知道钻进那个犄角旮旯里去了，不见了踪影。

浮烁犹豫了一下，没有去追。

“神陨是什么意思？死了吗?”白非梦最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

“算是吧。”浮烁解释道，“神族不像人一样轮回，要么就是一直存在于世，哪怕神魂尽毁，以我们人族的标准来看算是死了，但只要有一小片意识残存，都有复苏的可能；反之则为神陨。”说着伸了个懒腰，问：“忽然想起，现在外头对神族是怎么个说法？仍旧要赶尽杀绝么？”

“这倒没有。”裴怜尘不太好意思地说，“这几千年，已经没有神族了。”

“真杀完了啊？”浮烁目瞪口呆，“算人族厉害。”

“杀完？什么意思！”白非梦茫然地说，“我们人族不是神族的后代么？”

“不是啊。”浮烁嘴快地说，“人族原本生在荒隅，是神族的奴仆，只是后来人越来越多，开始跟神族抢地盘了。”

白非梦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鸭蛋，显然根本理解不来浮烁在说什么：“那、那那那你是什么？你是神族？你把我们带过来干什么？我们不当奴仆的！”

“我不是。”浮烁无奈地又跟白非梦解释了一遍，“我是人族，货真价实的人族，只是借用了苍黎神君的力量。”

“那、那那那你是他的奴仆？”白非梦跟奴仆这个字眼过不去了，偏偏就要钻这个牛角尖。

浮烁连连摇头：“我不是，我是他捡回来养的，跟紫葵一样。”

“可是小紫叫你爹爹？”白非梦还是绕不明白这个关系。

“这是别人的私事，不要问了。”裴怜尘想拦住白非梦。

白非梦偏偏是个根本不会察言观色的：“她既叫你爹爹，又叫那个神族爹爹，为什么？”

“噢，因为苍黎把她捡回来就丢给我养了。”浮烁坦然地说，“我就骗她说我是她爹，她得听我的话。至于她为什么叫苍黎也叫爹，可能她以为爹爹是对照顾她的人或神的某种称呼吧。”

“噢！我明白了。”白非梦终于转过弯了，“她认了两个爹，懂了。那你们为啥都死了啊？”

“因为人族和神族要打仗哇。”浮烁耸耸肩，“其实苍黎是不参与的，我们在山上闭门不出藏了好些年。可是后来，人把神赶走了，又跟魔族打起来。”

浮烁叹气：“我和紫葵都劝他别去多管闲事，但如果他不管，附近他曾庇护过的人族聚落都会被魔物毁掉，所以他还是出手了，被众多魔物活生生耗到了神陨。”

浮烁望了一眼小紫钻进去消失的洞穴，轻轻地说：“苍黎虽然神陨，但肉身神骨尚在。而我正好相反，我人身已丧于魔物之口，偏偏魂魄因愤恨不甘而停留，总不能眼睁睁放任魔物吧，便只好强占了苍黎的神身，将那只食心魔封印起来。”

“食心魔？”裴怜尘想起湖底那只巨兽，“就是我们遇见那只？”

“对，只要有它在，不论是神人魔妖，大家的心绪都会被影响，所以必须杀了它。”浮烁说着不好意思滴挠了挠头，“那个，我刚刚才发现，食心魔的眼珠子少了一个，可能是当时打得太狠，不小心掉在哪里。”

白非梦傻傻地想了一会儿，才慢半拍地问：“不对啊，人族设下的圈套，你们为啥还要救人？”

浮烁看了他一眼，问：“你平时都这样傻傻的吗？我也是人啊，虽然被苍黎养大，但我是人，我肯定不能看着他们送死。”

“那那个苍黎呢？他为啥要救人。”白非梦还是不明白。

“因为他想吧，他就是很喜欢人，喜欢跟人呆在一起，还喜欢跟大家一起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浮烁的目光闪了闪，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来，“他的确跟其他的神族，都非常不一样——”

“等等。”裴怜尘示意白非梦先不要聊废话，问浮烁：“食心魔的眼珠，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么？”

“可能要紧吧。”浮烁有点心虚，“它会惑乱人的神智，让人看见一些真假不知的东西，若是不信也就罢了，若是信了······”

白非梦听得云里雾里：“信了会如何？”

“有时候，人心的力量是很强的。”浮烁挠挠头，“我打个比方吧，你梦见自己后天会吃三个烤羊腿，你不知道这是真的假的，但如果你愿意按照梦中去做，那你在后天，的确会吃到三个烤羊腿。”

“听不懂。”白非梦小脸都皱了起来。

“再比如，”浮烁哄孩子还算有耐心，“你梦见自己明天走在某条路上会摔一跤，第二天你可能会绕路，也可能会因为好奇前去、又或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经过，然后你真的摔了一跤，梦便成真了。”

白非梦傻傻地张着嘴，显然还是没懂。

裴怜尘倒是明白了，这东西也许会对人的心智产生影响，诱导一个人去做某些事。当它牵引此人累积的“因”，便会产生先前看到的“果”，它并非预知，却可能和预知殊途同归。

“听起来是个危险的玩意儿，去了哪里前辈有头绪吗？”裴怜尘问。

“附近没有其他魔气，可能······流落到了别处。如果这么多年都没出事的话，没事没事，问题不大。”浮烁很快说服了自己。

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传来，小紫忽然从上方的洞穴种探出头来，问：“爹爹真的不回来了吗？”

一时没有人回答她。

小紫抱着一个包裹跳下来，走过来说，“可是爹爹说，等有时间，要一起去附近的聚落，把这个也放在人族的神殿。”

浮烁接过来，将包裹打开，里头是一盏造型古朴的铜灯，他拿起来掂了掂，忽然愣住了，迟疑地问:“这下面刻着浮烁两个字？你拿错了吧。”

“没有啊。”小紫疑惑地看了看，“我不可能拿错的，爹爹就交代过我这一件事，之前不让我告诉你，说要给你一个——什么来着······”

“意外之喜？”白非梦插嘴道。

“对对，应该是这个。”小紫忙点头，“既然爹爹不回来了，那就爹爹跟我一起去放吧。”

“弄错了吧。”浮烁连连摇头，“他的神殿里头，放个刻着我的灯干嘛——诶对了，现在没有神殿了吧？”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了摇头，最后都看向了裴怜尘。

“有。”裴怜尘说。

“还有？”浮烁很是惊讶。

裴怜尘点了点头：“大夏境内，只有落日川还有一座了。”说着朝浮烁笑了笑，“不过······看来人族也不全是背信弃义的家伙，还是有人记得神君保护他们的那一战。”

众人一时都沉默无言，浮烁忽然高喊一声：“你是什么东西！滚出去！”

“程小满？”裴怜尘试着喊了他一声。

“你怎么醒了？”浮烁大为惊讶，“不应该啊。”

“我怎么醒了？这是我的身体。”程小满晃了晃脑袋，委委屈屈地朝裴怜尘怀里一扑：“师父！都怪我，我差点害死师父，你罚我吧——”

“别啊！”浮烁连头发丝儿都在抗拒，挣扎着不想抱裴怜尘，“能不能别这样！”

俩人一个想要抱一个不想要抱，竟然自己和自己打了起来。

裴怜尘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好笑又匪夷所思。

“这小孩儿怎么这么烦人呢！给你抱给你抱行了吧！”浮烁忽然破罐破摔地上前一步，单手一搂裴怜尘的腰，把裴怜尘从地上拔起来转了一圈，“这样行吗？”

“或者这样？”浮烁又把裴怜尘抛起来，一手托着他后背，一手从他膝弯穿过打横抱起，轻松地掂了掂。

“还是这样——人呢？”浮烁把裴怜尘扛在肩上，像拍小孩儿一样顺手拍了一下他屁股，疑惑地问，“怎么不说话了？刚刚不是你想这样的嘛！还满意你拍到的吗？”

裴怜尘无奈：“浮烁前辈，玩笑有些过分了。”

“我没有开玩笑啊。”浮烁把裴怜尘放下来，那之后过了许久程小满都没有冒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白非梦也怕浮烁，不敢跟他说话，只往裴怜尘身边凑，醒时要贴着裴怜尘，晚上睡着也要贴着裴怜尘。

“你总粘着我作什么呀？你不怕我么？”裴怜尘疑惑地问他，“我可是把你一人丢在湖里了。”

“可是那个人更吓人。”白非梦哆哆嗦嗦地说，“他居然会打别人屁股！我最怕被打屁股了。”说罢又往裴怜尘身边贴了贴，十分小鸟依人：“而且你那时是要去救云驰，好羡慕，要是我在下面，我爹说不定就不管我了，我要是也有你这样的师父就好了。”

“你这孩子。”裴怜尘只好由着他，“将来被人卖了怕是也要帮人数钱。”

休息了一晚，第二日浮烁就要和小紫一起往城里去，裴怜尘怕他们不熟悉如今的人世惹上麻烦，带着白非梦一起回了城，修行只好告一段落。

白非梦倒也一点不着急，反倒是高兴得很。

裴怜尘算是看出来了，其实白非梦原本就是想和程小满结伴来玩儿的，心思根本不在修行上，难怪一开始得知自己要同行会那么生气，大概以为自己是来管教监督他们修行的吧。

尽情地玩上一段时间也不错，裴怜尘想，人生能有几回少年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