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气已有些热了。裴怜尘买了头小驴子,本是想着赶路时累了骑上一骑,谁知道这小驴子脾气大,只要有人想骑它就直接往地上一趴罢工,没办法,师徒二人只好和驴子一起走。程小满对驴子倒是很喜欢,觉得它性格可亲颇像他的兄弟,因为驴子面上有一道白花纹,于是给驴子取名叫程闪电,时不时要停下让闪电吃草休息,亲自打水摘野果给它,还给闪电搓了一头小麻花辫,用红绳细细捆了,好不威风。
“倒不见你这样用心伺候为师!”裴怜尘拄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枯树枝,沿着林间小路吭哧吭哧地走。
“师父你何苦同一头驴子比!”程小满故作惊讶。
唉!逆徒,养废了!裴怜尘连连摇头。师徒二人并一头驴子走走停停直到日落,也没走到下一处驿站,还在荒郊野岭里直打转。
程小满掏出地图看了看:“前面再过一个绿酒村,应该就到繁川了,只是咱们还没瞧见这绿酒村在哪。”
裴怜尘已经走累了,四下里张望了一番,瞧见路边有个破道观,于是说:“小满,咱们这是鬼打墙了,走不出去的,今日便留宿此处罢。”
“荒郊野外,明摆着要撞鬼,不要不要。”程小满看了看殿里供着的不知哪路神仙,连连摇头。
“走不动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裴怜尘把树枝拐杖一扔,径自走进道观里,开始捡杂草在主殿里铺床。程闪电却以为是捡来给自己吃的,裴怜尘捡一捧,它吃一捧,裴怜尘来来回回忙活了半天,傻眼了,扶着腰在大殿里指着程闪电大骂了一番,程闪电耷拉着个耳朵听着,听了好一会儿,忽然一个驴打滚,出溜跑到了裴怜尘身后,探出个驴头小心翼翼地看向前方。
裴怜尘顿了顿,看见前面出现了位大兄弟,披头散发,浑身都是干涸的血迹。
程小满正在院子里打水,那口井的绞绳有些问题,他废了好大劲才修好,谁知刚打上来,就听见大殿里传来一声大叫,吓得他打翻了水桶,而那水桶里的水泼在地上,洇出来的竟是满目鲜红的血。
“我就说要撞鬼!”程小满扭头往大殿跑去,伸手摸衣襟里的符,一边跑一边喊:“师父!师父你还活着吗!”
“且活着!”裴怜尘和程闪电争先恐后地从殿门口跑出来,身后追着个面目不清的模糊血人。
程小满摸到了前些天学画符时留下的符咒,赶忙掏出来,手忙脚乱地想要翻出镇魂符,结果程闪电一个探头,叼走嚼巴嚼巴,咽了。
“画无纸咒!”裴怜尘赶忙说。
程小满并指晃了晃:“怎么画啊!”
裴怜尘只好捉起他的手,低头咬了一口,无视程小满杀猪一样的哀嚎,在半空中划了几道,留下一串飘浮的血痕,而后往前一推:“去。”
血痕化作光团猛地冲入了那血人的眉心,血人一个趔趄,缓缓停在了原地。
“幸好幸好,你虽日日偷懒,血中灵力倒还充沛。”裴怜尘松了口气,丢开程小满的手,朝血人走去。
程小满心疼地左手捧右手,想要自怨自艾一番,却发现自己手背上竟不知为何也蹭上了一道血痕。
出血超多!!!都蹭到手背上了!!!程小满瞪大了眼睛,举着手走过去想要控诉师父的暴行。谁知裴怜尘根本不理他,围着那血人转了三圈,忽然说:“这位仁兄,我瞧你衣冠不似今人,为何长困于人间?你若是有冤情,想好好同我说,便眨眨眼。”
血人眨了眨眼。
“小满,用你指尖血再点他眉间,给他解了咒。”裴怜尘又说。
程小满不情不愿地又咬了口已经不出血的手指头,点在了那血人眉间,冷冰冰的触感让他下意识缩了下手,惊叹道:“原来鬼是可以碰到的?”
“执念深的厉鬼可以化出实身,但是别乱碰。”裴怜尘拉过程小满的胳膊,将他往自己身后拽了拽,盯着眼前的血人。
“我,出不去。”那人突然开口说话了。
“你出去做什么?”裴怜尘问。
“找······找小殿下······”
哪门子的小殿下,这称呼让裴怜尘忽然想起了赵暄,当即有些后悔多管这个闲事,掏出一把黄纸,当即就要摆个祭坛:“别找了,我直接送你往度朔山鬼门去。”
“不去,找小殿下。”那人直勾勾地盯着裴怜尘。
“找什么呀!那帝王家的没有好东西,我直接送你走。”裴怜尘掏出破桃木剑,正要喊程小满灌点灵力,那人忽然暴涨到房子那么高,化作一个浑身血红凶神恶煞的厉鬼,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伸出利爪将裴怜尘抓在了手中,高高举起。
“师父!”程小满急地在地上直跳,程闪电也直叫唤。
“找,小殿下!”厉鬼瞪着裴怜尘。
“找找找!你先放我师父下来!”程小满大声说。
厉鬼歪了歪头,松开了手。
裴怜尘嗖地掉了下去。
程小满和程闪电嗖地躲开了。
“哎哟!”裴怜尘掉在地上,摔得老腰生疼,哎呦呦半天爬不起来。程闪电以为他在玩,也跑过来躺下一起打起了滚。
那厉鬼也变回了正常人大小,就站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盯着二人一驴。
“你要找的人,姓甚名谁?”程小满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叉腰瞪着对方。
“沈衷。”
有点耳熟,程小满挠挠下巴,还没想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时,就听裴怜尘说:
“沈衷?三百多年前那个?”
“我不知有多少年。”厉鬼摇头。
“是史书上记载过的,那个少时曾流亡四年,后被迎回王都,做了三年傀儡皇帝便被刺杀的那个倒霉蛋?”裴怜尘又问。
“你说······什么?”厉鬼忽然又暴涨到房子那么高,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抬手便要摁死眼前人。
“兄弟,你冷静一点!!!”裴怜尘哀嚎。
“去!”程小满不知何时又咬破手指凌空画了个镇魂符,往前一推,没入厉鬼额间,那家伙又迅速缩回了常人大小。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程小满愤愤不平地走上前,踹了它一脚。
“抱歉,骤然得知如此噩耗,一时难以自控。”厉鬼被定在原地,居然老实巴交地道起歉。
“你既然要找沈衷,那你又是何人?”裴怜尘问。
“在下邵嘉。”
裴怜尘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师父?”程小满后退几步,凑到裴怜尘身边问。
裴怜尘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大兄弟,压低了声音说:“让你好好看书你不看,乱臣贼子,妄图挟天子令诸侯,被勤王军斩杀于马下。”
“好家伙,哪朝哪代的老黄历了?那他这是还贼心不死?”程小满也惊讶了。
“都说了三百年前,咱们大夏才两百年,你小子到底书都看到哪里去了!”裴怜尘抬手去拧程小满胳膊。
“在下听得见。”那厉鬼忽然出声,“荒野之中,夜晚总是很安静。”
师徒二人一时都沉默了,程闪电打了个响鼻,径自走去院子里,寻了个杂草柔软处,趴下睡了。
“先睡觉,先睡觉。”裴怜尘哈哈一笑,“邵兄这一晚上变大变小,想必也累了,咱们先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邵嘉沉默了一会,说:“我白日里不得现身,明日一早,你们若走了,我又该如何寻你们?”
“这,我,我们是那么不讲信用的人么?”裴怜尘赶忙说。
邵嘉却不为所动:“这几百年,我遇到的人多了,全是这般敷衍我,第二天太阳一出便逃之夭夭。”
做厉鬼做到这份上,也是十分憋屈了。
“那你想怎么样嘛?”裴怜尘问。
“我走不了,你们去把我的尸骨挖出来,好好安葬,我才能离开此处。”邵嘉说。
“就这样?行。”裴怜尘应下。
“还有,带我去找小殿下。”邵嘉又说。
“你要求太多了!”裴怜尘嫌弃道。
“你不帮我,那我便跟着你。”邵嘉说。
“那我们不安葬你的尸骨了,明日一早就走。”程小满瞪着他。
邵嘉看向程小满,好一会儿,才说:“走就走吧,我等下一个人。”
这么好说话,这倒让师徒二人都很是意外。
裴怜尘到底是有些不忍,在墙边寻了块干净地方坐下,问:“三百多年了,这天下早不是他沈家的了,你还找他做什么?没用了。”
邵嘉被镇魂符定着不能动,只能转眼睛,于是垂眼看着裴怜尘说:“史书如何写我?乱臣贼子,还有吗?”
“不记得了。”裴怜尘摇摇头“我念书,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只记得,你不是个好人,却画得一手好山水,史官骂你,可你留下的一副手迹,却能拍出百两黄金。”
程小满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眼睛一亮:“这么值钱?!”
“身外之物。”邵嘉说,“当年流亡路上,许多艰辛不足为外人道,我横死于半途,实在有许多不甘。”
“那安葬了你,你是不是就能走了?”裴怜尘问。
邵嘉愣了愣,低声说:“大约是吧。”
“好。”裴怜尘站起来,又把程小满拖起来,“我们这就送你走,走走走,去挖地。”
“我想睡了师父!”程小满不是很乐意。
裴怜尘指着旁边直挺挺定着的邵嘉:“那大兄弟杵那你睡得着啊?也不知道你那符有几成功力,能定住几时,万一我俩都睡熟了,他能动了,把咱爷儿俩都吃了怎么办!”
程小满闻言一个激灵,当即就撒丫子跑出去,掏出破铁剑:“挖挖挖!我最喜欢挖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