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说书先生正在屋内酣睡,而他的屋外面却是剑拔弩张。
从书寒鸦在城门口现身,国都衙门和箭察司便打起十二分精神。
王道非收到他在朝廷六品大员家中的消息后,当即就召唤衙门的人来到此处候着。果然不消一个时辰,四海镖局的人就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此子与四海镖局有深仇大恨,我们只是来寻他,决计不会碰朝廷官员一分一毫,还望王大人行个方便。”石玮先礼后兵,礼数周全。
冤有头债有主,若是在其他任何地方,王道非未必不会行个方便。但这是国都衙门,纵然是辱你妻女屠你满门的大案,那也得由朝廷的人来办。
“抱歉,我不能放行。”王道非正色道。
“你们真笨。”黑暗中突然横插进来一阵嗔怪声。
对峙的双方寻声望去,便见一道倩影手提绢灯施施而来。明明月明星朗,无风无雨,可她却打着把红色油纸伞。若不是这里灯火通明,平白见着倒是容易吓死个人。
“秋姑娘有礼。”王道非率先上前打声招呼,由此可见秋素素在京中声望还是挺高的。
秋素素回礼后走到石玮跟前,摸摸他骑着那匹马,盈盈秋水般的眼神一扫,好心建议道:“谁进去让书寒鸦离开国都,你们去城外一决雌雄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她话音未落,已经有个身影纵身一跃进入到宅子中,正是前几日看到皇榜被朝廷招安的信南山。
秋素素见四海镖局的人蠢蠢欲动,安抚道:“莫慌,信大侠既进去书寒鸦必定会出来的。”
书寒鸦正在坐榻上自己与自己下棋。只见他时而落子如飞,时而犹豫不决,可无论他怎么用智用计,一局下完还是觉得无趣。
此时见到有人进来,不禁眼前一亮,不管识不识得,先邀他手谈一局。
梅知许有些诧异,他去元城传旨的时候,居月白也是邀他手谈一局。他想着既然居月白那里拜访了,这里自然也不能落下,没想到会受到同样的邀请。
既得人相请,梅知许便应邀在书寒鸦对面坐下。他手上依旧戴着副白手套,将随身必带的画本子摆在一旁,做了个请的姿势,“黑子先落。”
外面风云际会,里面也是暗潮汹涌。横马跳卒、车攻炮轰,棋逢对手。
信南山进入院落之中,便已察觉到房中异样。可当迈步进入屋内,那在外面感受到的惊心动魄却消失不见。
入目是张雕花圆桌,桌上放着封半拆开的信。右边拔步床躺着个中年男子正四仰八叉睡得不知天南地北,左边坐榻上两个男子正在下棋。屋内陈设虽简单但雅致,一室寻常文人墨客的气息。
但信南山知道这绝不寻常,只因那两人下棋之快他平生未见,瞧都瞧不过来,枉论去思。
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的石玮也不肯再干耗下去,攥着缰绳向王道非略一打揖,“王大人对不住了。兄弟们给我上!”
四海镖局的兄弟早已急不可耐,此时一听令下,个个蹈锋饮血。国都衙门的人也不逞多让,一时间刀光剑影好不热闹。
四海镖局到底人多势众,有些突破国都的防线直冲进院落。谁知冲在最前排的兄弟刚进去就被排山倒海的强大气劲给逼退回来。
“朝廷的地方岂容尔等撒野,踏入者杀无赦。”说话之人语气威严,透着不容置喙的气息。
“好内力!”因着梅知许发这一掌,留了空档出来,书寒鸦也不愿占人便宜,索性闲谈两句,顺便招呼下客人:“烦请信大侠稍候。”
“好说。”梅知许回应道。
书寒鸦虽与梅知许多年前还照过面,但是交谈却是第一次,几句话间便察觉他是个不同寻常的人。
旁人若是在他这个地位必定眼高于顶,可他却不同。无论贫富贵贱,只要你和他说话他必定有来有往、有问有答。
观察别人的特点并利用一贯是书寒鸦的强项,此时自然不忘利用这点趁机获得点资讯:“大人有没有听过有一个专门杀人取乐名叫玩偶山庄的组织?丘黎的遗言里说这个组织里有朝廷的人。”
“听过,确实。”旁人讳莫如深的话题,梅知许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给了肯定的答案。
梅知许知道自己的习惯,但是他并不喜欢改变,不过他也不想吃亏,既答了索性反问一句:“阁下想推翻还是加入?”
书寒鸦答:“有些想法还未成型。”
两人此时的速度都已经慢下来。四目相对间,时间似乎突然停止流逝,屋内的一切仿佛被定格成画。
梅知许的下马威的确够格,四海镖局的人一下子都有些犹豫,全都等着石玮指令,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官场里的门道王道非纵然自己不喜,但每天耳濡目染,自然触类旁通。此时见四海镖局骑虎难下,便铺起台阶:
“石镖头,我也是奉命办事,还望见谅。四海镖局的目标是书寒鸦,与我等无关,只要他离开国都这地,要杀要剐随石镖头。况且里面现在箭察司的插手,王某这样的身份纵然有心帮石镖头也说不上话。”
石玮绝对不是毛头小子不识好歹,他拿出信箭扬弓射入到院中,随后向王道非虚抱一拳后带着所有人朝城门奔去。
秋素素打了个哈欠,按着眼角嘟囔道:“这书寒鸦怎么还不出来,罢了本姑娘先回去,这么晚不睡容易变老的。”
寅时五更一响,国都六品以上的官员此时都必须要起床准备早朝。
说书先生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嘶了一声捂住后脑勺。他揉揉脑袋,待痛感好转,接着伸个懒腰,方才翻身坐起,一边提官靴一边随意看了一眼。
这不看还好,一看惊得他差点跳回床上,粗声问道:“你和谁在下棋?”
“箭察司的。”
说书先生“奥”了一声,继续穿戴官服。等他对着铜镜整理官帽时才回过神来,揉揉惺忪的眼睛,指着正和书寒鸦下棋的梅知许结结巴巴确定道:“你刚、刚说他是哪里来的?”
准点送水的小厮打断他的问题,催促道:“大人您该快点,小心迟到。”
“莫慌,我时间掌握得很精准。”说书先生穿戴洗漱不过盏茶时间,他看看时辰追问道:“这一局什么时候能结束?”
“观棋不语。”一直未再开口的梅知许终于忍不住提醒道。
“嘿。箭察司了不起?现在又没上职,而且这是我家,我还没邀请你进来。”
信南山闻言按刀待敌,他怕说书先生激怒眼前之人。
谁知梅知许非但不生气,还认可道:“言之有理。本官叨扰,特向主家赔罪。这盘棋如今已失了味,下次有机会再续。告辞。”
“哎?这还没下完呢......”明明是说书先生赶别人走的,如今倒是意犹未尽起来。
“大人这么喜欢看画本子,为何又要抑制这世间的万物生长。所有人都隐藏自己活在循规蹈矩下,岂不是枯燥的很,有意外才会更有趣不是吗?”书寒鸦直言道。
“有几分道理。这是你的处世之道吗?所以你也并不是正义的化身,纯粹就是想要让这个高高在上的组织低头?”
书寒鸦并不会陷入到自证的陷阱里,“大人怎么认为都可以,只要在某件事上达成共识,其他人各有志,不用非要天下大同。”
许是书寒鸦对自己劣根性的坦诚说动梅知许,他主动道:“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每年的二、三、九、十一、十二这五个月的十五是制定偶标的日子,掠标时间在下次会议结束之前。目标一经确定,无论是谁都不得更改,即便是组织之人的至亲好友。”
“为什么其他几个月不计划?”说书先生插嘴问了一句。
梅知许将自己的白色棋子收起来放回棋盘,也没拿乔,答道:“因为劳逸结合。”
书寒鸦开了个玩笑,“若是大人是其中一员,那这一定不是大人制定的,草民听闻箭察司全年无休。”
梅知许虽然年纪有点大,但还是听懂了他的调侃,附声道:“的确。”
书寒鸦又道:“晚辈冒昧猜测下,制定这个时间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春曰礿,夏曰褅,秋曰尝,冬曰烝。四时之祭一年之中只能进行三次,但又不确定是哪三次,所以四个日子都空出了。”
“不算冒昧。”梅知许应道。
“那么制定这个规矩的一定是朝廷中的人。藏天眠作对朝廷江湖都是百利而无一害,可却选择了他,说明他挡着某个人的道了。我曾听藏兵谷的人说他们正在赶制一批给秋家军和墨家军的武器,可我暗中追踪过数量却对不上,所以这些武器必定挪作他用。能将这些武器发挥大用的人,在下大胆猜测下,此人姓谷。”书寒鸦用得是肯定的语气,而非试探之词。
“不算大胆。”梅知许回应。
“云南王曾前去藏兵谷之后就被杀害,恐怕是因为他发现藏兵谷囤兵器,却不愿意与之同流合污还准备向圣上检举的原因吧?我听闻老云南王是一个异常保守的君主,而扶持上位的新云南王则比较激进,更利于合作。杀这么多人又结同盟,连带武林都要掌控,莫非他打算逼......”书寒鸦的话戛然而止。
“属实大胆。”梅知许将最后一枚白子装入棋盆里,起身看着外头窜动的火光,缓步朝门口走去。
书寒鸦知道的越多,可选择性就越少,实际上成为目标的他如今只剩下两条路可走,要么加入他们,要么击毁他们。
“你若再不走,可真就来不及了。”书寒鸦好心提醒说书先生。
本被说的云里雾里的说书先生看看时辰的确不早,边往外走边嘱咐书寒鸦等他下值后再叙话。
送走说书先生,书寒鸦这才上前与一直候着的信南山叙话:“信大侠的目的我已猜到,但我不可能一直躲在这里。”
说书先生刚出房门又被吓了一跳,梅知许竟还没走,正负手站在前排屋顶上。
说书先生按了按胸口,加快步伐,嘴里不忘小声咒骂两句。等他看到一片狼藉的外墙和大门,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哪个王八蛋干的?!”
王道非正在收兵,听见也不应,他对这人可没什么好印象。论官位,说书先生比王道非高,王道非在他门前摆阵仗怎么得也要来说明一番。如今非但没有主动上前,甚至听到他发问还不理不睬,可见说书先生在官场是毫无官威。
说书先生这个人有时候脾气一点就着,有时候又特别宽容大度,王道非不来,他便自己过去请教:“王大人,我这门怎么回事?”
王道非朝屋顶努了努嘴。
说书先生梗着脖子刚想上前质问,就见有包东西落在自己脚下,他捡起来打开一看竟是满满的一袋金子。
“大人,这够您的墙倒八百回。”
听到王道非的调侃,说书先生摸摸鼻子,朝他拱手一揖,由小厮扶着上马车,朝午门赶去。
等车子行驶一段路程之后,说书先生一手拿出一个金元宝,上下颠颠,又对碰数下,听声音清脆知道是纯金不含水分的,不禁感叹道:“有钱真好。”
掀开马车的布帘,说书先生将两锭元宝交给小厮,嘱咐道:“送去给王晴岚。”
小厮撇了撇嘴,“大人,您又不是不知道,多少年了岚当家何曾收过您的东西。”
“这次她会收的。若是她不愿收,就说算借的,让她算利息给我。”
王晴岚看到金子二话不说就全部收下,然后倒手给旁边的大胡子硬汉,“府衙不适合前辈,难以发挥您的才能。愿以长风镖局二当家之位以待。”
小厮认得这个大胡子,正是江湖上最讲义气的大侠信南山。
信南山与书寒鸦一番交谈后,发现自己还是不适合衙门,于是当场向王道非请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