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寒鸦没想到紫衣会来牢中探望他这个萍水相逢之人。纵然有着请她帮忙下注的前因,但按照勾栏瓦舍里人的性格,暂时给你保存着就不错了,哪里还能追着找你送钱。
而且今日紫衣的打扮与往常大相径庭。往常她的脸上总是涂着厚厚的脂粉,画着艳丽的妆容,穿着显露傲人身材的薄纱轻衫,热情奔放。
但今日却未施粉黛,身着一件霁色交襟短衫配着曳地百褶裙,外罩件天青色褙子,典雅大方。不像是青楼女子,倒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娘子。
“听闻公子落难,特来探望。只是紫衣无能助公子出牢狱,只能带来些吃食。”
摆饭的时候紫衣见牢房里的桌面整洁,不免调笑道:”看来惦记公子的人不少,倒不用我雪中送炭。“
书寒鸦避虚击实:”紫衣姑娘所送的正是在下目前最想要的东西。”
说书先生嘿嘿一笑,不等别人邀请已经厚着脸皮寻个位置坐下,只待主人先动,他再落箸。
若是寻常时候甭管认不认识,紫衣少不得要奚落两句。但在这里书寒鸦没开口,她自然不会出声。
等紫衣将饭菜摆好,书寒鸦请她同坐。
“不知这是哪个酒楼的手艺,竟不逊色于丰乐楼。”书寒鸦品尝后真心赞道。
紫衣展颜一笑,“这话我爱听,不枉我亲自下厨。”
书寒鸦有些意外,拜谢道:“那真是在下莫大的福分。”
说书先生嘴上虽忙,眼睛却是闲的,不时朝书寒鸦挤眉弄眼。但书寒鸦始终目不斜视,不加理睬。
等他们用餐结束,紫衣从怀里拿出一条锦帕包括的物什。她纤手解开活扣,递到书寒鸦面前,展齿笑道:“这是公子托我帮忙下注赢的,连带本金共五万两,已换了飞钱。”
“多谢姑娘。”书寒鸦接过来,另从身上取出一百两递回去,“不好叫紫衣姑娘白白忙活。”
紫衣自然推辞不要,“此次跟着公子下注,已经赚了不少。”
“紫衣姑娘,人和人之间,一定是要有来有往,相对平衡关系才能长久。”书寒鸦劝说道。
许是长久二字说动紫衣,最终勉强收下。
按照常理此时紫衣应当告辞离去,可她却未动。
书寒鸦知她有话要说,便主动问起:“可是有什么话不方便说?”
“倒不是不方便说。”紫衣拢了下头发,书寒鸦称呼她朋友,而她却替别人来打他主意,所以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不必拘礼,在下还是比较习惯把酒言欢时候你的模样,肆意洒脱。”
书寒鸦既这么说,紫衣便没什么好扭捏,道明来意:“我今日前来的确受人之托,为公子提供一条脱离牢狱的路。公子如此通透,想必能够猜想到一二。”
打一巴掌给一颗糖,真是多少年不变的烂套路。书寒鸦微思片刻后回她:“承紫衣姑娘的情,我会慎重考虑的。”
“多谢公子。”其实从书寒鸦的态度紫衣已经知晓他肯定不会同意的,如此说不过是让她好交差。
紫衣离开后,憋了许久的说书先生终于忍不住厌弃道:“你竟如此嗜赌!”
“非也非也。”书寒鸦佯叹一口气,无奈道:“怪只怪前有我欠下黄金五万两巨债,后又结识个花钱如流水的朋友,家底已被掏空,唯有此方法才能最快填补空缺。”
“明知你欠下巨额债务,还来问你讨要,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说书先生撇撇嘴,只当是那种打秋风予取予求的朋友。
“在下可舍不得。若是先生有这样的朋友,也会甘愿倾囊相授。”书寒鸦其实并不喜欢笑,他每次笑都带着目的,可此时脸上却罕见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绝对不会!”不用考虑说书先生脱口而出。
书寒鸦闭上眼睛不再与之争辩。
等到安静下来,说书先生方觉自己刚刚过问太多,无话找话:“这秋姑娘虽不愧京中第一美人之称,但若要说成熟动人还得是紫衣姑娘。”
他那荤话书寒鸦实在难以附和,也不愿再听,便起身走动走动消消食。
恰巧秋素素的婢女前来送饭,见着他不禁调笑道:“公子这是等不及来寻了吗?”
书寒鸦附和道:“的确是等不及,不过却不是为这食盒里的东西,而是为着不让姑娘受累。”
婢女掩唇轻笑,将那饭盒落在桌上,正打算将里头的吃食拿出,却被书寒鸦拦住,“今日还不饿,且放在这里,等会自行动手。”
婢女不疑有他,裣衽一礼便自行离去。
“怎么办?我已经吃不下了。”说书先生捧腹道。
书寒鸦朝床上努努嘴,“那不是还有个没醒的吗?”
“没想到你竟是个良善之人。”说书先生阴阳怪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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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饥饿的鬼殇捂着伤口,拖着不太利索的双脚挪至囚桌旁。他打开食盒,甚是慎重的先用银针探查,确认无毒后方才入口。
饭菜已凉,但他却全然不在意,吃的一干二净,只因他已经看到食盒上专属落黄泉的标记。
吃饱后的鬼殇稍微恢复了点体力。他走到书寒鸦面前,本想一掌袭下,却发现真气郁结、五脏俱痛,根本无法动用半分。
再看牢房门口王道非亲自守夜,也没有半分逃跑的可能,只能郁闷的回去接着睡觉。
说书先生早起,见鬼殇还躺在那里,以为他还昏迷着。可转身瞧见食盒已空,顿时大吃一惊。
说书先生深知自己不是个警觉性差的人,但鬼殇什么时候起身他却全然没察觉。他转到书寒鸦的床前,发现人还在熟睡中,一时游移不定。
日上三竿书寒鸦才醒转,见说书先生一直盯着自己,当即背过身去,“在下对男人可没兴趣。”
“......我只是在等你醒来问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不曾。”书寒鸦翻身起床,先是顺着说书先生的手先看看桌上的食盒,接着顺着他的手看看卷缩着背对他们的杀手,顿时便明白他的意思,配合他的兢兢战战无声的摇摇头。
这摇头什么意思?是不知道,还是无碍?说书先生正欲问个明白,突见刺客身形微动,赶忙挺直了腰,佯咳两声,“怎么今日还不见送餐的人来?”
书寒鸦被他的模样逗笑,“出息。”
送餐的人正在门口围着个道士转悠。
那道士身着青色长袍、手持拂尘,身背双剑。头顶用木簪挽着个道髻,外表瞧来只是三千寻常道士里的一个。
可若真将他放在三千寻常道士里,却绝对是鹤立鸡群、独树一帜。而且他意志坚毅,任凭面前的绝色女子如何打量,都无动于衷。
秋素素调笑道:“怎么国都衙门嫌石狮子不够气派,换个大活人在这守着。嘉乐,你说好笑不好笑?嘉乐?”
“啊?”李长君有些慌神。她今早本打算回峨眉,硬是被秋素素央着再玩一日。正好她自己的情绪也不佳,便应了下来,没想到第一件事竟然是来牢中送饭。
李长君不好在国都太招摇,便拉着秋素素朝里走。
只是她前脚刚踏入衙门,却又想起来那活狮子是认识的人,故而折返回到道士面前,行了个道理礼询问道:“许道友可是有什么事需要衙门出面?”
“许道友?他不会就是许遥清吧?”秋素素猜测道。
李长君点点头。
许遥清是武当年轻一辈里面最出色的弟子。他还曾有个为江湖人津津乐道的身份,那就是叶随风的亲传弟子,可惜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峨眉武当都是道家名门,两人自是碰过面的。
许遥清拂尘一扬回礼道:“多谢副掌门好意,贫道心领。贫道在此等候书公子,无需劳烦他人。”
他年纪不大,言行举止却老气横秋的,像极那道观里迂腐的老道士。
李长君与他虽有数面之缘,但从未交谈过,所以只算得是点头之交。如今他既拒绝帮忙,李长君自然不必强求,当即便转身离开。
身后的许遥清却是皱起眉头,直到眼里那道略显寂寥的倩影已经快要消失,方才出声挽留:“副掌门请留步。”
不想李长君非但没驻足,反倒步伐快上几分。
许遥清提高音量又请一遍,依旧没有回应,不得不大步上前用拂尘将人拉住。
李长君错愕地看着他,许遥清这样的行为可不友好。
“副掌门可是碰到什么事?若有贫道可以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李长君有些不明就里,她让秋素素先去送饭,自己则留下来应对许遥清。
“你的衣衫素来都熨平无褶,今日却是连沾上鬼针草都未曾发现。”
李长君顺着许遥清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衣摆上粘着黑色刺毛。她俯身拭去后,道一句“多谢”便匆匆朝牢房而去。
牢房里,在说书先生哀嚎第五遍的时候终于听到那道让人如沐春风的悦耳声音。
“我的姑奶奶你可算来了,一时不见如隔三秋啊。”
“我只不过是看看是谁在替我们书少侠做保镖。”经过这几日,秋素素和说书先生也熟络起来。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只要能聊得来无论什么身份地位她都会好颜以待。
“难怪呢!我方才还在纳闷这落黄泉的胆子未免太小,失利一次便不敢再来。不知是哪位豪杰?”书寒鸦千算万算,也不能算到外面有人帮他把来执行任务的落黄泉都拦下了。
他随口说的话却让一旁探听的鬼殇仿佛吞下块铁石。
“武当许遥清。”
不用再问,已知缘由。
“你难道没有告诉他剑已经送给居月白了吗?而且这事也不是秘密啊。”书寒鸦有些奇怪。
“当然,还顺便告诉他,居月白已经用剑换了银子。所以这把剑现在在汇通当铺,要找的话也是去找当铺。但他还是不走,他说源头在你这里,所以要从你这里解决。”
书寒鸦瞬间便洞悉他的意图:“他若赢了我,那么剑的归属就还是武当。无论这把剑在谁手里,武当都可以名正言顺的拿回去。至于如何将那剑要回来则是我这个输家该考虑的,多省心。”
除了这个恐怕许遥清还想知道他的身份,是否真与叶随风有关,不过这个书寒鸦没说出来。
“你可以拒绝啊!”秋素素脱口而出后便知自己言失。问天道无法拒绝邀战,书寒鸦又怎么能拒绝许遥清?
“当我没说。”
鬼殇好不容易寻着机会当然要踩书寒鸦两脚:“你本来就不是光明磊落的江湖豪侠不是吗?偷学他人武功又毫不避讳的用出来,简直无赖。只是拒绝江湖挑战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鬼殇如此疾言厉色连带心大的秋素素都有些不喜,语气不善的问一句:“这位是?”
“落黄泉的刺客一号。”书寒鸦答她。
任凭谁被那样重伤,都要与对方对峙一番。可书寒鸦却好似从来都对别人的看法不在意,甚至还附和鬼殇方才的话:
“小兄弟果然不愧是收钱买命组织出来的,就是有法子。听闻这位武当神游掌门的亲传弟子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只要我不还手,他总不好对我出手。况且有他给我做保镖,想必再也不会有无赖晚上来打扰。”
鬼殇原本是想讽刺羞辱一番书寒鸦,没想到他没动怒,反倒自己被气的五内郁结,只能红着脸斥道:“无耻!”
书寒鸦冲着秋素素的婢女扬唇一笑,“有人已气饱不用吃饭,但在下还腹内空空。”
“在下也腹内空空。”一般接这话的都是说书先生,只不过今日却换了个人。
“去去去,你不是死都不怕,还怕饿吗?”说书先生没好气的回怼他。
“死没什么好怕的,左不过头颈一凉瞬间的事。但是这饿却是时时折磨着人,比死还痛苦。”那人叹息道。
书寒鸦借机问道:“不知兄台为何会判死刑,怎得又还没处斩?”
对于这个问题那犯人打起哈哈:“不提也罢,还是说说这三鲜面和环饼吧。”
只不过他不想说,却有人替他回答。
“赵文豪,28岁,户部尚书的独子。因掳人妻小、杀人夫君而入狱,仗着家中背景从中周旋拖着不行刑,以待新君继位大赦天下,如何不提?”一道冰冷的女声从楼梯口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