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雇佣一名干员之前的最后一步,是在获得候选人同意以后,去调取他们的糖浆配平表。
糖浆作为生存的基础材料,由活力、智慧和心软组成。对于那个人来说,这三个成分都有不同的比重。
比如,一个人的糖浆可以是 30% 的活力,30% 的心软和 40% 的智慧,每一个罐子里挤一泵,把心瓶装满。
不过其实只有少数人能这样完美地把心瓶装满。40%容量的糖浆已经足够生活,大多数人只能灌满60%。
荻百里的心瓶就不是满的,她有32%的活力和29%的智慧。这两个数值很正常,都超过了平均值。
但不正常的是,她只有2%的心软。
不,这也正常,由酩猜想像露无理事那样的人可能压根就没有心软。由酩只是觉得荻百里不像缺少心软的人。
她为自己的伙伴抵御霸凌,还想帮助更多人消除诅咒,不是吗?
由酩看着这个配平表很是犹豫了一会儿。心软不够的人很难在信仰集散中心工作,因为这里的任务很多时候都需要大量的共情,而共情会消耗心软。
算了,由酩想,这样瞎琢磨别人不好。之后要是她觉得干得不顺利,自己可以给她推荐到平衡守卫中心那里去。
给荻百里的雇佣通知是今天工作的最后一项,由酩起身松动一下他僵硬的容器。
他才刚打开门,一个飞奔而来的渺星就迎面和他撞上。渺星撞得东倒西歪的,由酩刚把他扶正,就看见后面的檀上正端着盘子大声叫嚷。
「你得吃饭——」檀上老师腿脚不好,「得吃饭啊小森同学!」
渺星慌忙地要往由酩身子里躲,又被由酩捞出来,正面朝着檀上老师。渺星尖叫起来。
「为什么不吃饭?」由酩问。
「吃饭很累啊!」渺星说,「嚼嚼嚼,要嚼一千下一万下,脸都要嚼裂开了!」
不对啊,由酩心想,在所有古人类留下来的信息里,吃饭明明都是一件天大的、很享受的事。
檀上老师的盘子里装的是一个巨大的腿,烤得黑胡焦炭地看不出来是什么动物。檀上也不想啊,檀上也很累,他是祈祷大厅的厅长,现在每天最头疼的事居然是追着孩子喂饭。
「要不然我给打成糊糊?」檀上建议,「然后打开肚子,倒进去。」
渺星又尖叫起来,「不要灌进去!那是虐待!」
由酩确实觉得把食物打成糊糊直接灌进胃里挺残忍的,这根本不是他的初衷。他一点也没有欺负渺星的意思。
「那怎么办?」由酩对渺星说,「你不吃饭,很快就没力气了。」
「给我糖浆!装在心瓶里的糖浆!」
那确实不行。心软需要采撷晨鸟的啁啾和小猫的叫声,智慧需要图书馆书架上的灰尘和从未拆封的墨水,它们之所以能起作用,是因为心瓶里的回响能对它们起反应。
心瓶里的回响就好像古人类的「心脏」加上「大脑」——吸收糖浆后泵出营养,收集信息后返回记忆和领悟。
虽然现代人类的容器精密程度远不及古人类,但整个流程也是缺一不可。
「你用不了糖浆,」由酩说,「糖浆是给回响用的。你心瓶里没有回响。」
渺星眨眨眼,转过身来虔诚地抓住由酩的两只手臂,「你不是人间管理局的理事吗?你给我写一封介绍信,说渺星是一个很好的孩子,给他一颗回响吧!」
由酩的嘴角抽搐两下,「介绍信是没有的。你先吃饭吧——」
「那我要去投奔生存质量中心的露无理事!我在这里一点都没有生存质量!」
由酩的脸沉下来。他本来想说「先吃饭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但他这会儿有点生气,别的话也就一点不想说了。
由酩拎着渺星的领子给他提溜起来送到檀上的盘子前面,「您把这个东西拿回去吧,」他说,「用吃的塞住他的嘴,让他不要那么多话。」
檀上为难地看着他老板。「可小森同学不吃啊。」檀上小声地说。
「不吃就饿着,」由酩说,「饿怕了就会吃的。」
檀上也想这么提溜渺星,但他不太敢,他知道老板看中这个容器。由酩看出他的意思,「可以拎走。」
目送了两个人挣扎的背影一会儿又说,「可别真的打成糊糊硬灌啊,听着怪吓人的。」
「归山由酩!」渺星在远处骂骂咧咧,「你这心瓶盖盖不牢的破烂玩意——」
晚上由酩睡不着,心瓶里面很闹腾,翻来覆去地在想渺星不愿意吃饭的问题。
古人类很崇敬进食这件事。进食既是最基础的需求,也是最高级的享受。因为如此满足和享受,所以即使一顿饭要嚼一千下,也甘之如饴。
那渺星一定是一点也不觉得满足和享受了——原来味觉并不是有能吸收营养的胃能自动拥有,或许把食物放入口腔的那一刻才是最重要的。
但施放汲取营养的回响是简单而且现成的,食物的口味要怎么汲取?
由酩还在想着呢,门口嗑哒嗑哒地响起来。渺星好像不太会敲门。
由酩没有回应他,只是用胳膊支起脑袋,靠在床上等着他进来。今晚两个月亮靠得近,帏帐朦朦胧胧地,渺星的影子鬼鬼祟祟地漫进来。
「我进来咯——」
渺星没穿鞋,齐踝的睡裙没过脚面,乱糟糟的白发在月光里幽幽莹莹发着光。
「水晶吊灯怎么没了,」由酩听见他小声地嘟囔,「今晚没装吗?还是没睡啊。」
「没睡。」由酩沉声说,「那不是水晶吊灯,那是悬停回响,睡着了才会自动施放。」
「呀!」渺星的影子停一停,又欢快地跑近,「妈妈!」
由酩等了两三秒,帏帐被一把掀开,渺星骨碌碌地滚进他怀里。
「你不生我气啊?」由酩问他,「你说我是心瓶盖盖不牢的破烂玩意。」
「你只是在喊我吃饭嘛——」渺星咕哝,「妈妈你好暖和。」
「那是自然。」由酩说,「我的肌理是火山灰做的。火山你知道吗?咕嘟咕嘟冒岩浆的东西,很热。」
渺星的体温低,他身上软的部分是积雪和月桂叶。
「胃里的食物废料倒掉了吗?」由酩问,「每天要倒一次,不然吸收不了新的了。」
「倒掉了。」渺星咯咯地笑,把自己的脑袋挤在由酩的胸膛,「你看,你到晚上就很温柔。你白天是归山理事,晚上是由酩妈妈。」
由酩失笑,「我白天晚上都是归山理事,都不是你妈妈。」
渺星不理他,自顾自地接着说,「归山理事和小时候的由酩一点也不像。小时候的由酩活泼又热情,还有很多很多梦想,整个祈祷大厅都管不住。」
「你到底——」由酩说,「到底为什么会知道我小时候的事啊。」
「唉。」渺星说,「我知道啊。我看见你,我就想起鹪木妈妈。她怎么不在了呢?她去哪里了?」
渺星的脑袋毛绒绒的,像一团棉花球,由酩忍不住揉了揉。「怎么鹪木也变成了你妈妈?」
「关心我的人就是我妈妈。」渺星说,「关心我,又对我有一点点严厉的,最是我妈妈。」
鹪木是上一位信仰集散中心的理事。她喜欢穿宽松的浅色袍子,银色的头冠边上编着新鲜的月桂叶,用红豆做戒指,手里经常摸着由酩小不丁的脑袋。
按渺星这么说,鹪木应该是由酩的妈妈才对。由酩是鹪木在大神母的雕像下捡到的回响,她就一直把他养在祈祷大厅里,直到上学的年纪,由酩都可以破格一直在家里住着。
「妈妈是一个很沉重的称呼。」由酩说,「古人类的妈妈需要经历巨大的疼痛才把孩子生下来,还要含辛茹苦地把孩子喂养大。所以我不是你的妈妈,我做不到那样伟大。」
「你不用太伟大。」渺星说,「我是一颗孤星,你叫我不孤独,就可以当我的妈妈。」
由酩听得心瓶里面发胀,但,「你不要说得好像我上赶着当你妈妈一样。」
渺星「嘿嘿」笑两声,「我知道的,由酩一直都是非常温柔的小孩。由酩是鹪木妈妈带大的,不可能是坏孩子。」
刚刚还是妈妈,现在就变成小孩了。
「即使你现在当上了理事,你想要更多权力。」渺星接着说,「即使所有人都告诉你你要成就更大的事业,你的能力不能被任何人掣肘。」
「即使你成天对这个凶巴巴的,对那个使绊子做算计。即使你最后当上了理事长——」
「你永远都是鹪木妈妈的好孩子。」
由酩沉默了。渺星的话说得轻飘飘,也说得不明就里,由酩心瓶里的回响像刚睡醒的老头一样跳起舞来。他用拇指一下一下地摸着渺星的额头,「别摸了别摸了,」渺星轻呼,「要起火了。」
「你对以前的事情记得有多少?」由酩问,「说起来确实是的,你是光,一定照耀这里很久了。」
「说不上『照耀』,」渺星说,「那就是停留一下子而已。具体的也不太记得,隐隐约约有一些。」
由酩点点头。现在的每一个人都是古人类的回响,那些在灭绝之前那些还执念着的、懊恼和强烈地希冀着的古人类才会留下的回响。被收集起来唤醒以后,大家的记忆也都是「隐隐约约有一些」,学者们需要不断拼凑这些隐隐约约的记忆,才能想像古人类的荣光。
由酩一开始并不知道一颗光芒也可以像回响一样被唤醒,现在看来原理似乎差不多。下次找一只萤火虫试试呢?
在他脑子里已经开始撰写学术报告的时候,渺星窸窸窣窣地扯掉了他睡袍上的腰带。
「你干什么?」
由酩的肚皮露出来,渺星伸手在上面贪婪地摸了一把。「再强硬的男人肚皮也是软的,」他说。
接着他在自己的睡裙上一抓一抓又一抓,终于把自己的肚皮也露出来了。积雪做成的肚腩蓬松且冰凉,渺星伸手捞住由酩的脖子,一腿跨上了由酩的骨盆,把自己的肚皮狠狠贴了上去。
接着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由酩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脑袋了,一头扎进了柔软的枕头里。
好、好不得体啊,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