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舒漪这样说,董沉珂愁的眉毛都要打结了,他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怪自己没事乱显摆什么影壁,现在好了,不仅要做众鬼们的委托,还要提防着小鬼头偷跑回家。
“那个谁,小陈,回来帮我收拾收拾碗筷。”董沉珂吆喝了一声,立刻就听到外面的人噼里啪啦收椅子的声音,不多久陈岁寒一脸丧气地从门口转了回来,把手里的马扎一扔就要把桌子上所有碗筷都揽到怀里。
董沉珂看她干活干的不情不愿,心说真是带了个活祖宗回家,长臂一揽就把她手中的碗收到了自己怀里:“哎好了,我逗你玩呢,你第一天来,哪儿能让你干家务啊。”
陈岁寒还沉浸在伤心的心绪中,董沉珂的话在她耳边嗡嗡的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抬起脸露出了一个比哭都难看的笑。她这一抬头,董沉珂便看到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哎呦,多大点事,怎么还哭上了。”董沉珂看不得小姑娘掉眼泪,他把手里的碗筷又扔回桌子上,抬手想要去擦一擦陈岁寒脸上的泪水,但一想到他们今天才刚刚认识,这种接触未免太过于亲密了些,又把手放下了。他像是身上长刺了一般左掏右掏,总算在裤子兜里掏出了半截卫生纸,喏地一声递给了陈岁寒。
“谢谢。”陈岁寒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那张纸,即将要接触到脸上皮肤时,闻到了纸上散发着一股子鸡汤味,又不着痕迹地将纸巾攥到了手心里,偷偷用袖子擦干净了脸。
“脸擦干就不许哭了啊,”董沉珂弯下腰,用那双下垂的大眼睛与陈岁寒对视,语气是白日里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多大点事儿,也不看看咱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显圣司,专门去解决亡灵们的身后事,你要实在有什么身后事放不下,跟我说说,我都帮你解决了。”
然而令董沉珂没想到的是,陈岁寒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什么话都不说了。
董沉珂看她眼中泪光闪闪的模样,心中猛地一震,脑海中闪过了一张模糊的脸。
似乎在很久之前,也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总是忧心忡忡地蹙着眉头,一双眼睛懵懂又凄凉。他努力去回想,想要把脑海中小姑娘的脸庞看清楚,但越是想看清,那张脸就越是模糊,他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认识过这样一个人了。
他摇摇头,将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抛到脑后:“那这样,明天我出去干活的时候带上你,咱们晚上下班了在外面吃一顿,行不行?”
陈岁寒能听出来董沉珂的语气已经放的很温柔了,她心里其实是很感谢这位董掌司的,明明之前素未谋面,却能在一天之内帮了自己两回,而此时又耐着性子哄她去开心。他如此用心对她,陈岁寒也不好再拒绝,于是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翌日,陈岁寒一口气睡到了日上三竿,等她终于想起和董沉珂的约定,一骨碌爬起来奔到小院里的时候,董沉珂早已不见了踪影。
“怎么?找董沉珂吗?”舒漪正坐在紫藤花架下面剥一盆绿油油的毛豆,她今天没有再画那诡异的妆容,将那张明艳美丽的脸庞大方地展示了出来:“他一大早就被对面谢掌司叫走了,临走的时候让我告诉你,下次他再带你出去玩。”
“这样啊……”陈岁寒松了一口气,她原本还在紧张怎样与半生不熟的董沉珂相处,一听舒漪这话,便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经此一闹,她也没了困意,伸了个懒腰搬个马扎坐在舒漪旁边,打算帮她剥毛豆。
哪知她刚刚坐下,显圣司的门就被砰地一声推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冲了进来,嚷开了:“董掌司呢?我要找董掌司!”
舒漪和陈岁寒均被吓了一跳,但立刻眼尖的舒漪便认出了来人:“郁淼?你不是已经要入轮回了吗?”
那个被她称为郁淼的女鬼听到舒漪的声音,哇地一嗓子哭开了,她朝前一扑,扑倒在了舒漪的脚下,抱住了她的小腿:“舒掌司,求你救救我未婚夫,他就要死了!”
“你快起来,现在董沉珂不在,你慢慢说。”舒漪将郁淼从地上拉起来,向陈岁寒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地把马扎搬到郁淼屁股下面。
舒漪硬是把嚎啕大哭的女鬼按到板凳上:“你别急,你说你未婚夫要死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我今天本来应该喝孟婆汤的,但是在望乡台上,看到了李向笛在楼顶坐着!他要跳楼!我就知道我死了他肯定会接受不了!”郁淼紧紧地抓住舒漪的两只臂膀,指甲几乎陷进了她的肉里:“董掌司不是说帮我去找他吗?怎么找了一天还没找到!”
“这个……”舒漪心虚地瞥了一眼站在旁边探头探脑的陈岁寒,又立刻正色道:“你别急,虽然现在董沉珂不在,但你的委托由我来接手了,我们不会让你的未婚夫自杀。同样的,你也不要再留恋尘世,放下一切投胎去吧。”
听了舒漪这话,郁淼一下子失去了力气,从椅子上滑落到地面。她用手掌抹了把眼泪,凄凄道:“放下?舒掌司,我命不好,十四岁就出来赚钱养家,什么样的人我都见过,什么样的委屈我都受过。后来我遇到了向笛,他是个很好的人,跟他在一起我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处都能咬牙挺过来。他帮我逃离了我的原生家庭,鼓励我找到了适合我的工作,我们俩一起过日子总是有很多盼头的。就在去年,我们俩终于攒够了首付,在这城里买了房子,他工作也升职了,这个城市终于有了我们的立足之地。我多高兴啊,我总算有个家了。可是我死了,死在我就要过上好日子的时候!舒掌司,你让我怎么放下!!”
陈岁寒站在舒漪的身后,看着地上狼狈的女人自述伤心事,眼泪又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她也是在人生最得意的几年匆匆离世,那病来势汹汹,她甚至还没想好遗言就已经神志不清,终日躺在病床上直到耗尽生命,独留父母在床前无助哭泣。
每次想到年迈的父母要偿还巨债,妹妹小小的年纪就要过上自己之前那种勉强温饱的生活,她便后悔的恨不得将心都扯出来。
她又如何能放下,又如何能安心地在冥界翘着二郎腿悠闲度日。
正当院里的三人各有思量时,一群小小的身影叽叽喳喳的推开了显圣司的大门。为首的那位正是爱穿绿裙子的浮萍,她的头发被汗打湿一缕缕沾在脸上,刚推开门就气喘吁吁地扶住膝盖:“你……你跑的也忒快了……我说你放着那么好的胎不投,乱跑个什么劲——咦?你是之前那个,董沉珂带来的小鬼?”
正在伤神的陈岁寒被浮萍盯上,有些不好意思的吸了吸鼻涕。好在浮萍此时正忙着公务,无暇向陈岁寒八卦,她走上前去,和几个小孟婆把郁淼从地上搀扶起来:“你生前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又死的那样惨,孟掌司已经向冥王说情,让你投胎做一只吃喝不愁的宠物猫了。郁淼,你该满足了。”
“能再缓一缓吗?再给我三天……不……一天时间。我想回到人间去,我想跟我男朋友告别。”郁淼像是没骨头那般被小孟婆们架着,三番五次地想要冲浮萍磕头:“我求你们了,我死的太突然了,他肯定没办法承受。我求你们,我给你们跪下了,求你们让我回去看看他!”
“你这丫头,怎么如此不知好歹!”眼见着郁淼再一次闹开,浮萍一竖眉毛,老气横秋地发话了:“如今地府的好胎稀缺,能投胎成猫已经是最幸运的了,人家排队排了几百年都不一定能拿到猫的名额。孟掌司可怜你,为你前前后后奔波,又推荐了你来显圣司交代心愿,你竟还不满足!”
“或许,她真的很难放下生前的爱人,就放她回去一次又能怎样。”陈岁寒站在边上,看着郁淼凄惨地哀求着,终于还是忍不住,站住来说话了。
她旁边的舒漪眉头一皱,轻轻拽了她一把,示意她闭嘴。
但浮萍已经把话听进去了,原本先前还和和气气的小姑娘,现在冷冰冰的抬起头,面目甚至冷的有些可憎:“规矩就是规矩,每年像她这样惨死的人多了去了,若是每个人都像她这样,闹一闹就能重返人间,那人间岂不是乱了套?冥王大人的脸又往何处放?”
陈岁寒也不甘示弱,她拂开舒漪拉住她衣角的手,大声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若人人都带着不甘投胎转世,那才是真正的不幸!”
浮萍闻言,脸上那层冷霜一下子消失了,她哈哈大笑几声,道:“我以为董沉珂千方百计带回来的是个什么人物,没想到是个蠢笨如猪的毛丫头。你说这话的时候,看一看你站在什么地方?你是显圣司的人,自然是你们来为千魂万魄解决这生前事。而我只是一个小小孟婆,我要做的,就是把经过我手的每个灵魂都安顿好来生。舒掌司,也该给你手底下的人做一做入职培训了吧?”
舒漪脸上波澜不惊,她在陈岁寒手臂上掐了一把,目光越过浮萍投到了郁淼的身上:“帮死人拯救活人,这是显圣司创立时的宗旨,我们显圣司存在五百年,从未有过一个灵魂是带着遗憾轮回的。郁淼,你的身后事我帮你办,你的遗言我帮你讲,你只管投胎就好。”
浮萍冷冷地哼了一声,她似乎是有些不待见舒漪的。眼见着话已经说尽了,她便挥挥手,几个小孟婆裹挟着泪水涟涟的郁淼离开了显圣司。
她们前脚刚走,陈岁寒后脚就挨了一个爆栗,疼的她哎呦一声。
“傻!”舒漪呵斥道:“那种事也是你能说情的吗?轮回乃是灵魂们最大的事,大家平日里得罪谁都不会想得罪那些小孟婆。且不说她们因此记恨上了你,在你转世的时候给你穿小鞋使袢子。就算她们没记恨,因此放了郁淼,导致她错过了这次转世。那她的因果将会是由你来承担,你承担得起吗你!”
陈岁寒揉了揉头,心说你们显圣司的人一个二个怎么都爱弹人脑瓜崩,耳边舒漪的话还在盘旋。她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心甘情愿地跟舒漪认错了。
舒漪也拿这个新来的小鬼没办法,她身上似乎是有一种天然的侠气,带着一种世俗从未污染过的天真,像是一块天然雕刻出来的、有棱有角的石头。虽然蠢笨,但生命力十足。舒漪无法对这样的她发脾气,透过陈岁寒的眼眸,她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人带着同样的天真侠气,却被她害的在长街上自戕性命。
她不敢再回想下去,于是从一旁的藤椅上抓起外套披在身上,冲着陈岁寒招呼道:“走了,上班了。”
“是去人间吗?”一提到上班,陈岁寒有点兴冲冲的。
“不,我们先去一趟引渡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