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进茭菱巷,老槐树下清影绰绰,像一方天然的玉屏。
早点摊收摊了,年轻摊主把桌椅炉灶往树后方一藏,附近都是熟人街坊,也不担心被过路的人顺走。他背起烧剩的干柴,提着一屉特意留的白菜猪肉馅包子,七拐八绕地回了家。
柴门半掩,他推门的动静惊醒了睡在屋檐下的黑猫,猫儿支起脑袋,一双碧绿的眼睛追随他进屋,直到屋门关上,才又蔫蔫地趴回原位。
片刻后,门开了条缝,一只瓷碗递到黑猫面前,里面放着几个肉团,是剥了面皮的包子馅儿。
男人重新关门,微耸的肩膀沉沉耷拉下来,扭头往前走几步,一束日光从侧面窗户斜打在他脚边,光与暗泾渭分明地隔开,他被牢牢挡在后者之中。
他看向前方,正对门的墙下放着一尊牌位,上面没有写名,却贡了香烛茶果,香炉里积着厚厚的灰,可见牌位前定是日夜香火不绝,尤为用心。
男人上前收拾早已凉透的贡品,将九个包子分别放在三只盘子里,重新点上香烛。旋即取来一个铁盆,将带回家的干柴折成细长段,一段一段点燃,投进盆里烧。
一时间,房内回荡着枯枝折断、燃烧的脆响,袅袅轻烟伴着冉冉松香飘散,云蒸霞蔚一般围绕在牌位周身,不像祭奠,倒像古书中记载的,上古帝王以返魂香引爱妻入梦,再续前缘的场景。
虽然传奇只是传奇,这一幕也仅仅是像。
“喵……”
温软的猫叫在门外响起,原本沉默烧树枝的男人回了神,淡淡回头,就见虚掩的门不知何时已被那只黑猫顶开,圆乎乎的猫头蹭进门缝,翡翠似的双眼直溜溜瞧着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从这只猫眼里看到了担忧与无奈。
“你……”
“叩叩叩——”
男人神色微动,正想说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
他眸光闪了闪,重归沉寂,起身开了门闪身出去,再把门合上,动作又轻又快,连以敏捷著称的猫都反应不过来。
但黑猫对屋里的东西不感兴趣,尾巴一卷坐在门边,目送他走向柴门,捏着充当把手的枯藤拉开。
“吱呀”一声轻响,风与阳光卷着金色的微尘吹入门槛,覆上男人脚边的苔痕。
黑猫眯了眯眼,只见门外站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高的清隽端方,手中拎一方巾帕缓慢擦拭手指,如同拂拭精美的玉器。
矮的秀气讨喜,束发的带子在头顶张开两只对称的折角,像轻盈的蝴蝶翅膀,又似尖短的猫耳。
后者怀中抱着一只价值不菲的瓷盆,盆内一株含羞草随风摇曳,两侧的叶片倒卷贴着中间的茎叶,茎上那片叶子向后微仰,端的一副叉腰昂首挺胸抬头的……嚣张?
黑猫困惑地眨眨眼,四只爪爪缩到肚子下方蹲成一团。
含羞草这种生物,真是让猫不能理解。
“秦少爷,灵草先生……”男人看着门外来客,面露茫然,“秦老爷?”
“秦老爷”三字一出,云不意没忍住笑出了声,脑海中秦方的形象顿时多了一把胡子一个将军肚,喜剧效果拉满。
秦离繁捂着嘴“嚯嚯嚯”地笑,被秦方横一眼才憋住,圆眼睛里满是笑意。
秦方忍了又忍,到底没动气,心平气和地拍拍自己,耐心纠正:“非我秦家人,请唤我秦君子。”
“……抱歉。”男人垂下眼皮,向他拱了拱手以示歉意,“不知三位到访所为何事?”
他行礼的姿态文雅,话也说得文绉绉的,跟市井摊贩这个烟火气很重的身份毫不匹配,甚至可以说此刻的他与出摊时候的他判若两人。
云不意常被秦离繁带着去他那儿买包子,却直到这一刻才看出他的这点特质来。
然而秦方并不讶异,盯着男人眼下的小痣看了一会儿,冷不防道:“玉家大公子?”
男人眼睫一动,又落了回去:“秦君子认错人了,我只是茭菱巷卖早餐的小贩,不姓玉,我叫阿棋。”
说着,不等秦方再说什么,他的手便搭上门板,作势闭门谢客。
“诶,小猫,你给我挪挪位置。”
门口三人正要进入僵持阶段之时,屋门边忽然传来清澈微沉的少年音,自称阿棋的男人触了电似的拧头,就看见云不意一根枝条不知何时游到了门口,在黑猫身前人立而起,口吐人言。
黑猫两只大眼睛盯他盯成了斗鸡眼,耳朵朝两侧下压,看上去又惊讶,又新奇。
阿棋似乎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时应该上前阻止,所以云不意也没搭理他的目光,径直绕上黑猫的左耳朵,挂了一截下来在猫猫眼前晃悠,和它打商量:
“我闻到了,屋子里在烧小重山,味道特别香,现在给我一盆饭我能就着吃掉三碗。你让我再进去闻闻,就当饭前开胃怎么样?”
“喵呜……”
黑猫抖了抖耳尖,忍不住伸手扒拉他的枝条,屁股却牢牢蹲坐在门口,就是不挪。
云不意还想争取一番,阿棋就已经气势汹汹走过来,本想捉他的枝叶,手伸到一半又顾忌秦方和秦离繁,硬是拐了个弯将黑猫提溜起来揣进臂弯。
猫猫入怀的瞬间,阿棋一愣,随即眉敛目沉地横云不意一眼,眼下的小痣随着他怒气上涌愈发红得吓人,几乎要化成血点滴下来。
“秦君子,请管好你家的灵草。”阿棋沉声说道,“即便您是首富,也不该纵容它在普通百姓家里肆意妄为!”
“嗯,你说的是,是我管教无方。”
秦方微笑着在云不意主茎上敲一下,动作轻巧,声音还脆,没有十年敲木鱼经验练不出这个手法。
“谁教你的无故擅入民宅,快回来。小重山千金换一把,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你若喜欢这个味道,我让人买一车就是了。”
听听这讨嫌鬼说的,是人话吗?
云不意缩在盆里的两片叶子哐哐抽他手指,游出去的那片却浮到半空,与阿棋怀中的黑猫对视。
黑猫看了他片刻,眨眨眼,微翘的眼角弯起,仿佛两道笑弧。
得到答案,云不意用一根枝条在空中绕出了个一笔画笑脸,然后退回门外,顺势圈住秦离繁肩颈。
——如何?
秦离繁贴贴他的叶子,甩去一个眼神。
盆里两根枝条探出,左边“O”,右边“K”。
虽然不知道这图案的出处,但云不意从前用过,是肯定的意思。
见状,秦离繁点了点头,走到父亲身后。
秦方一直在暗暗观察阿棋,见他神色一松,不欲多说,抱着猫就要过来关门,便趁着他走路的功夫说出最后一句话:
“今日傍晚我会去松涛湖,如有需要,可往那处寻我。”
话音未落,柴门砰然关上,扬起的灰呛出他一声咳嗽。
秦方吸了吸鼻子,果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两个小没良心的笑声。
……
松涛湖畔遍植松柏,湖中淤积着多处小岛沙汀,长满了半人高翡翠色的小重山。晴日下,风动树影落了满湖波涛,风声水声婆娑入耳,浑然一体。
时值傍晚,夕阳入水,湖面泛起粼粼金光,水波拢着碧树青山,人行其间,如入画卷。
秦方买下一架乌篷船,用手帕叠出一个小人儿立在船头,由它驾船行湖,自己则倚坐在船舱里,摆一副洒拓公子的款。
云不意心内翻个白眼,一整个挂在秦离繁身上,卷走秦方正要伸手拿的整盘云片糕,咔咔嚓嚓吃了起来。
“我方才在门外嗅了,屋里的确有小重山的味道,也有那种黑泥的恶臭。前者更重一点,不过后者存在感鲜明,难以忽略,所以还是被我发现了。”
秦离繁点头:“嗯,我也有所察觉。那股味道实在很特别,仿佛人之将死,灵魂在躯壳中腐烂成泥又沤了许多天,已经不单单是臭那么简单,更是针对灵神的冲击。”
“灵神”这个词凡人不常用,是他从前跟随秦方在出过仙人的地方生活时带出的习惯。
老实说,那并不是一段愉快的日子,即便只是偶然的惯性回想,都让秦离繁心情低落。
云不意瞥他一眼,伸出枝叶摸了摸他的头,又问秦方:“你方才叫那个阿棋什么?玉家大公子?”
秦方拈起一块桂花糕:“是。他生得有九分像我以前见过的玉家大公子,玉绮芳……别这么看我,虽然名字女气了些,可那人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
云不意:“九分像……剩下的一分差在哪里?”
“装束,气质。”秦方点点衣襟,“若是哪天我脱下锦衣华服,换上粗布麻衣,再如他那般收敛锋芒隐藏性格,最终出来的结果就会是他那样——先前与他几度照面,你们可曾注意到他容貌不俗?”
云不意想了想,倒吸冷气。
别说之前买包子的时候了,就是在刚才的会面中,他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人长了一张称得上精致昳丽的脸,唯一一点关注也全奔着那颗痣去了。
秦离繁与他对视一眼,尴尬地笑了笑。
秦方轻笑:“不用不好意思,你们没发现,说明人家伪装得好,绝不是因为你们眼瞎心盲。”
“……”
云不意凶巴巴夺走了他吃到一半的桂花糕,扔湖里喂鱼。
秦方不以为意,换了块新的,这回倒是正经起来:“我们现在并不清楚黑泥是什么,便不好贸然动——姑且称他为阿棋。倘若他真是玉家那位,跑路的法子多得很,连我也逮不住,若是惊着他把人吓跑,线索就断了。”
云不意啃完云片糕,拎起茶壶在盆里均匀地浇一圈:“知道,所以我找到了别的突破口。”
秦方早有预料:“你认为那只猫一定会顺着我的话找过来?”
云不意从他袖子底下钻过,捞了一块桂花糕:“它会的,我们用眼神说好了。而且,谁说它是普通的猫?”
与黑猫对视的那一刻,他确信自己听到了它的心声。
——救他,求求你。
那是人的声音,半大少年的质感,和秦离繁有点像,像得让他不忍心拒绝。
不过,与其说是心声,倒不如说那是执念来得更妥当。
云不意的真身天赋有二,一是看见或听见生灵执念,二是净化污秽。净化能力由于他尚在成长期,短时间内只能用来兼职空气净化器、污水净化器。第一天赋却是出生即满级。
所以能被他听到的“心声”,只会是前者。
他正思索着,忽然船头一响,一只碧瞳黑猫迈步踱进船舱,优雅地抖抖湿漉漉的毛,抬起头,恰好与他打了个照面。
秦方和秦离繁盯着猫,猫盯着他。
片刻后,黑猫踱步上前,歪头,对着云不意最大的那片叶子——蹭。
云不意:“……”
我他爹的不是手纸!再蹭揍你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