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心急如焚地朝那边跑过去,淌过一地血迹,高跟鞋踩在上面打了滑,摇摇摆摆也顾不上。那一头,姜弋将一个小男孩踩在脚下,满屋的血气正是从他的头上散发。
“一点也不专心,该罚!该罚!”姜弋从喉咙里古怪地咯咯地笑着,“你不是玛丽小姐的信徒吗?为什么要躲?嗯?为什么要躲?”
小男孩听不懂她说的话,只疼得不断呻吟。
“姜弋小姐,你别这样!”海伦焦躁地连连摆手,又不敢直接上手拦,只能隔着一段距离劝阻,“他和你语言不通的!”
“是吗?”姜弋盈盈一笑,“玛丽小姐没教他学门外语吗?那看来还是不够诚心啊。”
她拿着手里的一块碎片又要刺。海伦更加惊异地吸了口凉气——
姜弋手里怎么有镜子碎片的!
她明明记得之前那些被留在了C城,没有跟着带来,而且,之前的经验也表明,姜弋是打不破镜子的。
难道是她的能力增强了?
这样遐想的时候,姜弋已经在小男孩身上又捅了几个血洞,他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海伦不敢看,痛苦地闭上眼,为自己来不及阻止而忏悔。
“怎么样,海伦?”姜弋像个求表扬的孩子似的问她,“我的信仰算是合格了吧?”
“姜弋小姐,请不要这样,请停下来,看来玛丽小姐的份上……”
“我的信仰很忠诚的好吗?你看,照镜子三心二意还想躲的这位,都被我惩罚了——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我跟你们学的啊,你不是说照镜子不让躲吗?怎么你的眼神好像我是个怪物?好吧,我确实是挺怪的……”
海伦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姜弋语调是欢快的,表情是放松的,但海伦却能感受到一种紧绷的危机。为什么会这样?玛丽小姐不是给人带来
姜弋确实还沉浸在此刻的幸福中:“对不起,我以前对你说话太大声了,玛丽小姐可真好啊。要是早点知道她,就可以直接让小颜跟我……呵呵呵……”
对了,颜小溪小姐在镜子前面看了半天也没出来……以海伦的了解,她的痛苦……恐怕会被折磨成一个无灵魂的玩偶的吧。
“我突然想起来,海伦,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是你拿了个镜子要让小颜照?好像不止,好像还要早……对了,是那一次!我和小颜一起出去散步那次!晚上碰到一个唱着歌的外国女人,那个人就是你吧!”
海伦百感交集,无心答话。是的,姜弋小姐,那的确是你们第一次见到我,但我第一次与你相遇的时间,比这还早,还早。
“海伦·布兰迪。”那是出发的前夜,她恭谨地聆听教诲,“请你时刻记住你的任务和目标,以及你对玛丽小姐的时候虔诚信仰。”
她欣然答应。自己就要和以前的传教士们那样背负神圣的使命了吗?
金发红裙的美丽少女被带到她的面前。
“宫雪小姐和你一起去,我们已经训练她学会了流利的中文。你们互相配合,让更多人信仰玛丽小姐。宫雪小姐作为玛丽小姐的一部分,你需要对她尊敬服从,并且随时护卫她的安全。”
“我明白了。”海伦想亲吻女孩的手,但女孩有些嫌弃地甩开了。
“我可是A国第一公主!你们这些杂种也配?”
她傲慢,愚蠢又刻薄,怎么能看出是和完美的玛丽小姐拥有同样的灵魂的?海伦只在心里这样悄悄腹诽,信徒就应该侍奉神明,她始终不忘了自己的本分。
宫雪雨殇在尘世玩的流连忘返,一边还不忘嫌弃平民的东西配不上她的高贵身份。
“把我的宫廷专用拿来!”她说。
在她的认知中,自己就是万人之上的“A国第一公主”——她甚至不知道A国的制度根本没有公主这个概念。而海伦也不可能告诉她,为了让她降生,他们进行了多少场仪式,甚至……那些牺牲……
宫雪小姐又跑出去了。
海伦向“同事”们找个理由离开,转身就跟上女孩的身影。也就是那时她看见了,一个是她有想法的学生,一个口是心非关心同伴的朋友,一个病态的玩偶,和一个似乎本身就象征了阳光的孩子。
而宫雪小姐的目标是另一个孩子,一个扎着短麻花辫,透着土气的孩子。宫雪小姐最讨厌这种气质的人,会将他们的灵魂吞掉,笑着说是为了净化世界。
“啊!杂种,你做了什么……”
怎么了——宫雪小姐!
“杂种……我……救……”
巨大的杂音掩盖了她,宫雪小姐正在变成一堆马赛克,从来不可一世的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情。
而本来要被她吸干灵魂的那个孩子,却是安然无恙。
“我记得那时候,你还在唱一首歌?”海伦被姜弋的声音拉回现在,“你可以再唱给我听吗?”
海伦点点头,她的心太乱了,一首歌或许能让她平静一点。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最后一句,是’他是我的一次真爱’的意思吗?”姜弋好奇地问,“最近几天我的英文也进步了。”
“不是,是’他曾经是我的真爱’,once在这句话里翻译为’曾经’。”
“曾经?”姜弋不满似的摇摇头,“不要曾经,光想曾经有什么用?要现在,要她现在爱我,你把歌词改了再唱。”
海伦点点头,重新唱道:“……She is now a true love of mine……”
唱到第三段“她是我的真爱”的时候,姜弋和海伦一起哼了起来。海伦唱得悠扬,真像个多情的姑娘在倾诉,让她回到了当时缱绻绮丽的场景中。
“姜弋,谢谢你。”
谢谢还是我教她说的呢,我们就是天生有缘,谁也拆不散。
“姜弋,我把这个当成礼物送给你。”
你看,她当时天真得可爱。
“姜弋,我愿意和你约会。”
她那时候都不懂约会是什么意思,却一心一意地对我,因为这是她知道的最好的话。姜弋抬起头,天边是照彻了黑夜的烟花。
可是烟花会熄灭,没有光亮的凌晨也会变得更冷。她现在,已经学会拒绝我了……
不,不,不能怪她,她在那个反人性的BNW待了那么久,她懂什么呀?是我太着急,把她吓到了。
是啊,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她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我都没有生气,还手把手耐心教她……
怎么最近,却越来越像个有暴力狂的疯子一样?
歌声源源不断地传来:“……Between the salt water and the sea strand,
Then she'll be a true love of mine……”
“别唱了!”
烛台被打翻,平和的泡沫破裂了。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姜弋小姐!”她爆发得突然,海伦只好躲避,“我是不得已……”
“好一个不得已!为了你那个破信仰,我在网上跟个小丑一样让人看笑话吗!为了你那个破信仰,我成了杀人犯人人喊打!你还,你还让我想起那些事来,就为了你那个破信仰!我明明已经不在乎了的,你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看我像条疯狗一样很好笑是吧?我本来能装得很好的,都是因为你!”
没错,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都是她把你引向不归路的!她该死啊——
爱是唯一的出发点,不管她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她爱着自己的父亲,所以愿意为他远赴重洋,只为在那个陌生的国度映出镜子的光芒;她也爱自己的学生,不忍那双眸中的炬火消匿,故而向她忏悔向她许诺。可是,镜子明晃晃的反光让她眩晕,她为着这虚无缥缈的“爱”,无意间成了所有人的帮凶了!察觉到这一点的她痛苦地捂住头,做着无聊且无用的逃避。对了,我也爱着你啊,面前这位美丽的小姐,否则我不可能教给你这些动人的歌谣,它们都是我父亲曾教给我的。在我的双眼还蒙着块白布的时候,玛丽小姐的启示之音就在我心中萦绕。
被尖锐碎片狠狠刺入胸膛时,她掉下了最后一滴泪。
“洛安琪呢?她不是说自己万般不得已吗?来我这里解脱啊,人呢?”
已停止呼吸的海伦不能回答她。
没关系,她会找到她的,她会杀了她,因为是她谋划了这场陷害。然后,这里的所有人也一样,如果这个组织不存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所以他们都该死。等把他们都全杀了,就剩下我和小颜……
“姜弋。”
这声音……谁把她的镜子移走了?
“姜弋,我有话对你说。”
她这样说着,却与姜弋擦肩而过,一路向外走去。
外面是卷着白浪的海岸。
“姜弋,”颜小溪的声线混杂着浪潮,在天地之间回荡,“我在书上看过一个故事。”
姜弋看到,她眼里非人的血色已经褪去,眸子也有了光彩,甚至身姿都比之前挺拔了。
发生了什么?你不应该被痛苦的记忆反复折磨,连暂且逃避的空隙都没,然后和有同样感受的我一起抱团取暖吗?
“故事里讲述了几名科学家,把种子播种进坚硬的头骨缝隙中,过了一段时间,头骨从缝隙出破裂,种子成功生根发芽。”
姜弋徒劳地仰头,老生常谈的故事,什么生命的力量,都是骗人的。
“姜弋,生命是有力量的。”
“你该不会以为看了几本书就能摆脱我了吧?”姜弋逼近她两步,“书上的道理都是哄小孩子的,现实可没那么多生命的奇迹。”
“生物有适应环境的能力,也有选择环境和改善环境的能力。”
颜小溪又后退了几步,站在海边的一块大岩石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该不会是打算教我这些小学生的道理吧?”
“我想说,姜弋,我要拒绝你的爱。”
“什么!你怎么敢——”
颜小溪在她的怒号中缓缓开口:“你曾经也告诉过我,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应该遵循自己的思考模式,而不是被迫服从。之前我错误地服从了BNW,现在,我不能再服从于你的错误行为。”
“不!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教你的!你还是服从吧,回到以前那个听话的样子吧……”
“对不起,我不能。”
颜小溪缓缓地扯下了发带。黑色的绸带从指间飞走,它的里侧,用白色丝线绣着几个字母,是束缚了她大半生的无妄牢笼。
她就这样站着,身后是滔滔海浪。她的脸像新生婴儿那样圆润、光滑。
“好啊!那……就……去死吧!”
姜弋咬牙切齿地冲了过来。只要,只要让她知道痛了,让她知道害怕了,她就会明白我的苦心不再闹了!她这样想着一路前冲,然后……
为什么头这么晕!还想吐……站不稳了……
“你对我用了能力?”她难以置信,“为什么,为什么你也要这样啊!我这辈子招谁惹谁了!”
好,好,是你先不顾情分的!既然这样,你也别想摆脱我——
姜弋用尽全身力气,调尽最后所有波动,直指对面——
“别丢下我!”
在合眼的一瞬间,她扭曲的笑容永远定格。那女孩摇曳着向海里倒下,喃喃着似乎明白了什么。
海浪无情地席卷一切,却温柔地包裹了一个逝去的生命。众生每时每刻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都无法撼动它每天潮起潮落。
在僻壤的山沟里打转的小溪,终于找到了通向大海的路,欢快地奔向更广袤的天地。
远处,海鸥在辽阔天幕上振翅飞翔,它的征途是更广袤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