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青燕是谁?C城老一辈的人或许有点印象。那个穿着特别摩登的,简直可以登上杂志封面的裙子,烫一头羊毛卷像极了外国人的,不就是她吗!但是印象也仅止于此。她多大年纪?干什么工作?结婚了吗?有没有孩子?没有人知道答案,也没有人追问答案。
陶青燕是谁?姜显达或许有点印象。那个与他从来没有共同语言的妻子,在外在条件的相契下结合,又在内心的南辕北辙下分开,留给他一个像极了她的孩子。
陶青燕是谁?姜弋或许有点印象。那是姜显达在不堪忍受她无数次关于母亲的追问后,脱口而出的一个名字。在听到那名字的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一幅生动的画卷,年轻美丽的女人走在夕阳下,像要抛却一切过往,裙摆如纱,随风轻飘。她在后面追呀,追呀,怎么也追不上她。
这就是姜弋对亲生母亲的唯一印象,一个背影。
不!不!你怎么可能是我的痛苦!我连你的正脸都没有见过,你配吗?
镜子里的陶青燕走远了,姜弋看到一个相貌平平、有些憨厚的男人。
姜显达是谁?姜弋听见自己用稚嫩的声线,喊出一声“爸爸”。那时候她的头发还是黑的,直的,那时候她还是个好孩子,还相信无条件的爱是真正存在的,就像他说的——
“我们阿弋就算有一百种不好,那也是我的女子啊。
单亲家庭?老师的同情让她觉得好玩,我们两口人的家庭不会吵架也不会分开,比你们正常的三口之家强多了;没有妈妈?小朋友的嘲笑让她感到不屑,我的爸爸会在开完家长会知道我考了六十分之后给我买冰棍,你们的家长能吗?
他还能到学校打一顿欺负我的老师呢,你们的家长能吗?
他还答应我要到新开的游乐园看焰火晚会呢!
“这次不站在外面望了,我们买票进去看。”
姜弋闻到了什么味道刺鼻,是烟火散尽后,硫磺的气味。
不就是放烟花吗?她又不是没看过,小时候骑在他的肩头,在河堤上看得多了。一边欣赏天边的瑰丽,一边打蚊子,河边的蚊子真烦啊。
焰火晚会如期开始,坐在他肩上的孩子却不是她。
不!不!我早就对你没希望了,不会因为你痛苦的!我早就知道,你和我同学的家长洋芋头的一个样!你讨厌我成绩不好!你讨厌我是个女孩!我才没哭!你以为我怕你啊!被你讨厌又不会掉一块肉!我也讨厌你!我讨厌死你了!我恨你!
镜子里的姜显达扭曲了,姜弋看到一个朴实无华、温婉柔惠的女人。
莫娟是谁?哈!哈!姜弋为什么要知道她?她和她一毛钱的关系都不会产生,如果她不是她的继母!你这百货商店服装专柜售货员,不好好地卖你的衣服,跑去跟超市搬运工谈起朋友来了!
你不知道他有个孩子吗!不知道他的孩子不希望两口之家插入第三者吗!
还有你!你是不是早就计划着这一天啊?抛弃亲生孩子是犯法的,所以你找了个后妈要慢慢把我折磨死?你真是好算盘啊!
什么?没错,她当然没打我!她只要存在就足够让我呕吐出所有的胆汁了!
我就问你!那天晚上我嗓子都哭哑了你为什么不安慰!为什么不安慰!
“看来平时还是太惯着你了。”看看,露出真面目了吧!说得好像我求你惯着我一样!
莫娟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敢穿着大红的喜庆婚服?你忘了那天我把它剪了个稀巴烂!哈哈!然后,然后你不是红着眼睛说要悔婚吗?怎么没悔呢?你和他不愧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嘴里吐出的话没一句是可信的!
你怎么还在啊!真以为你有这个本事让我痛苦了?那是我们两个人的家,两个人的故事!一直都只有两个人的,你算个什么也来横插一脚?
镜子里的莫娟消失了,姜弋看到一个约莫**岁大的男孩。
哦,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们才是真正的家庭,一个正常的“三口之家”!莫娟警惕地看守着摇篮,不让她靠近半步——干嘛?怕我杀了你这宝贝儿子?也不看看他配吗!
他该死!真想杀了他!真想杀了他!真想杀了他!
于是,在姜天的儿童词典中,“姐姐”成了不可言说的恐怖。他们住在被一个帘子隔开的房间两侧,姐姐可以毫无顾忌地制造各种噪音,而他只要发出一点让她不快的声音就会被打——她心情不好就爱打他,而她的心情又忽上忽下常常闯进不好的边缘,于是他也经常遭了殃。
姜显达打过她,她梗着脖子说怎么不把自己打死;莫娟不爱管教继女,但出于对自己孩子的母爱也教训过她,她嘲讽她这么能干怎么偏偏找个二婚男。
“你!”莫娟气得脸上通红,“姜显达,要么你把这尊大佛给我送走,要么我回娘家去!”
最终她没被送走,莫娟也没回娘家。姜显达把她饿了一天——锁在衣柜里,这是他能想到除拳脚之外管教孩子的最好办法了。外面静悄悄的没有声音,直到最后一丝光也消逝,她才听见钥匙转动锁孔。这辛辣的香味……他们一家三口去吃火锅了。
姜天走到衣柜面前,打算做个鬼脸,不知道打了个寒战,还是悄悄退却了。
“快换衣服睡觉吧。”莫娟招呼着他回房间了。
姜显达走到衣柜面前:“还闹不闹了?再闹,就把你一直关着。”
姜弋说不出话。她好饿,想吃东西。
“出来吧。”任凭她如何拍打也开不了的门,被钥匙轻轻一转就打开,“给你带了包子、煎饺,还有爱吃的蛋挞。”
这么说,我的痛苦应该是那个破衣柜,关姜天什么事?你在那里晃什么晃?现什么眼?
镜子里的姜天没有消失,姜显达和莫娟一左一右簇拥在他身旁,形成全家福的姿势。
不!不!不要这样,你在笑话我吗?笑话我是个没人疼,没人要,没人爱的可怜虫?你什么都知道对吧?知道我怎么一上二中就被欺负?知道他们在忙着给宝贝儿子联系上小学根本懒得管我?知道……
“啪!”
砖和土的味道,血腥的味道,人潮哄闹着相聚又散开的味道。
她头晕,像饿了三天三夜那样晕;她头疼,比之前挨过的每一次打都要疼。但是她很兴奋,仿佛获得了新生一般。只要把自己当成一具行尸走肉,就不会感受到鲜活的痛苦了!
她自己堕落下去,还有谁能让她尝到落差的挣扎?
镜子里的全家福破碎了,姜弋看到那些嬉笑着围着她殴打的学生。
“还没被打够是不是!”
她向着幻境挥出一拳。之前她是他们的目标,后来她是他们中的一员。她烫染了头发,她逃课,她带着别人打架,她除了早恋什么校规都违反。
学生们被她打散了,姜弋看到那些对她摇头叹息的大人。
“二中的学生啊……这辈子算是废了。”
废就废了,用你说?轮得到你告诉我?你是对我有什么大恩大德吗,我还非要觍着脸上进给你看?我就是要自己舒服!
我就不努力!我不改!凭什么都是你们抛弃我却要我一直追赶啊?我不走了,我就在这里了!上进心?给你们最爱的好学生乖孩子吧!自甘堕落又怎样?你们也就是说说而已没打算拉我起来!
那你就烂掉吧!
你烂掉吧!
烂掉……
大人们的嘴脸飞速地旋转起来,姜弋看到林笙急切却疏离的脸。
“姜弋,你再自甘堕落,连我这好人也对你爱莫能助!”
是我想堕落的吗!是我想堕落的吗!你那么好怎么也不等等我?
林笙朝一个台阶向上攀登着消失了,姜弋看到颜小溪无波无澜的双眼。
不要!你不要说!不要连你也——
姜弋紧紧地箍住她:“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又蠢又笨又奇葩,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姜、弋?”颜小溪在她的怀抱间微微挣扎,“我刚才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说?”姜弋狂热地摇着她的肩膀,“没有说,但心里这么想对不对?”
颜小溪被她像个布袋似的晃着:“蠢或笨,以及奇葩的定义你都不符合……”
“我不要听定义!说你内心真实的想法啊!”
“我真实的想法就是你不符合定义,所以我不会认为你又蠢又笨又奇葩。”
“哪里是这个东西嘛!”姜弋松开手,捂住脸埋下头去,“我不是让你做判断题,我是让你感觉啊!感觉懂不懂?”
“我在生理上对你没有排斥。”
“所以?那就是心理上有了?”姜弋笑着,笑着,笑得嘴角都要裂开,“你也承认了,只是生理上不排斥对吧?”
“心理上我无法判断。”
“你就说句不排斥让我好受点要死啊!”
镜子还在高高照着,姜弋看得清楚,那个人,双眼皮、高鼻梁、卷翘睫毛,那是她自己!姜显达、莫娟、姜天,看不起她的人们,还有林笙,全都长着她自己的脸!
她赶不走她自己的影像!她作为痛苦的源头永远地在那里了!
颜小溪还在像平常一样解释着:“我的情感功能受限,确实无法下结论。”
“谁问你了!”
姜弋用力把她的话掐断。
“轮得到你来评判我!他们也就算了,连你也来’判断’我,好准备什么时候丢下我吗?我告诉你,白日做梦!”
一个气势汹汹、不顾一切的吻,宣泄爱与占有欲的象征——前者只是后者的托词。
但是她竟然在挣扎!她躲闪着想要推开自己——不行!不行!别人可以推开我,只有你不行!因为我只有你了,我只剩下你了!
她紧紧束缚着对方,不给最后一丝逃脱的可能,直到她自己也快要在这缠绵凄切的吻中窒息。
“我去你的自由平等!从现在开始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
空气中回荡着她的狂笑。
“听到没啊?我只有你了!”
“只——有——你——”